淮真第一回上惠氏診所就吃了個大大閉門羹。
她拎著食盒在門口,還不等內河碼頭敲響八點鐘,便看見一個一身西裝、其貌不揚的黑瘦老頭從診門口鉆出來。趁他背身鎖門,淮真走上前去,又想起云霞提醒她此人脾氣古怪,便稍等片刻,待他轉過身來,才禮貌喊道:“惠大夫——”
老頭回頭來,眼神在她臉上一掃而過,直直落到她手頭食盒上頭,唷了一聲,搓搓手。
淮真彎了彎腰,雙手遞上,“季叔讓我帶個您的魚翅湯,請……”
她話音未落,手頭一輕。
“魚翅湯啊,這怎么好意思呢?”惠老頭一面說著,卻沒半點不好意思,驗貨似的揭開蓋子一聞,嘿嘿一笑,爽快無比:“行!那我就收下了。”
淮真見他笑容和藹,答也爽快,忙又問道,“您最近店里忙不忙?”
“忙!怎么不忙?再忙,惠老頭子八點雷打不動,也得收工。”
“若是缺個人手幫忙……”
待要細說,一抬頭,惠老頭卻已將食盒抱在懷里,扭頭就走。淮真怎么也沒想到的是干瘦如柴的老頭,腳勁兒竟然這么足,到后頭竟然像是怕被惡狗攆路,腳步越溜越快,人越溜越遠,跟高速路上時速兩百碼陡然脫了軸的車轱轆沒什么兩樣,咕嘟幾下就滾沒了影。
……咋不去參加四百米世錦賽呢?
第一遭上門便碰了個釘子,她摸了摸腦袋,一時半會兒還覺不出味。幾步回了洗衣店,見屋里幾人一臉樂呵,卻是一副早已見怪不怪的模樣。
阿福寬慰道:“惠老爺子獨來獨往半輩子,最怕事找上門,更怕麻煩。脾氣古怪的很,要輕輕松松能逮住他,也就不是惠老爺子了。一回不成,百十回將他煩得不耐了,總不至于不成!”
夜里吃過晚飯,羅文囑咐云霞上樓跟淮真整理房間,兩人執著藏藍棉布的一頭將棉被抖勻稱,云霞才慢慢跟她細講起這惠老頭的故事:
“惠老頭和洪爺都是一□□九年來的金山市,但兩人不是一道來的。洪爺從加拿大加域多利來,惠老頭卻從檀香山來。洪爺人情練達,惠老頭深居簡出;洪爺是經商好手,惠老頭卻是個大夫,因此開始十幾年唐人街人人都沒法將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聯系到一塊兒去。”
“惠老頭跟我爺爺倒能說到一塊兒,從前爺爺還在,就常常看見他兩在院子里下棋聊天,聊什么中興會哥老會……哎,反正就是些時政經緯,我也不大懂。以前院里還有個棋臺呢,后來爺爺去了,改作了洗衣鋪,棋臺只好拆了。爺爺從前是最早兩批過來的,一開始為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征召廣告過來修鐵路,鐵路修到斯托克頓,突然白人的工人黨開始鬧,爺爺只好輾轉來了唐人街。但他好些工友仍修筑去了更東邊和更北邊,排華越來越厲害,走投無路便來投奔爺爺。但唐人街也不是爺爺說了算,入堂會,還得洪爺點頭答應。洪爺也不是善茬——‘替唐人街對付外頭白鬼的事,都是洪爺的事;對付洪爺,是惠大夫的事’,好些來外頭來的受了通緝逃過來的勞工,都是由惠老頭出面去勸洪爺答應下來的。后頭人們才漸漸知道,唐人街人人都承洪爺幾分面子,但洪爺卻是要看惠老頭子臉色的。”
“爺爺臨終時還特意拉著我和爸爸的手說呢:往后遇大事小事,咬咬牙就挺過去了;挺不過去,就煮碗魚片粥,過斜對面帶去找惠大夫去。”
云霞雖說仍還有些一知半解,淮真卻從寥寥幾個時間刻度里摸出了點門道。
一□□九年,梁任公在加域多利創建保皇黨;一□□四年,逸仙君在檀香山建立中興會……
淮真又在屋里找了找。果不其然,床幃后頭,一面墻上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墻根底下相框里放著一張逸仙君畫像,相框下壓著一本“三民主義”的小冊子。
這樣一來,也全都都說得通了:洪爺當初同梁任公一道從京城逃亡到國外,從日本到加域多利,最后到了舊金山唐人街,洪爺就此留了下來,不知為何沒走;惠老頭卻從檀香山過來,和遵奉“先民主義”的云霞爺爺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