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開始,淮真六點起來,和云霞推著一只裝滿干凈衣服的板車,按著地址挨個送去。通常來說,七點多些時候能趕上回家吃早餐。云霞去上課的白天時間里都和天爵一塊兒守在店里,閑時便翻翻歷史地理書,事多起來,有時在前店記記賬,有時在院子里和阿福一塊兒搓洗衣服。
一開始阿福不讓,說姑娘手金貴,搓出老繭來不好看,拗不過淮真執意要幫忙。第二天,阿福從雜貨鋪給淮真帶回一副打漁用的麻手套讓她洗衣時戴著,也不貴,洗過晾干就好,這才兩全其美。
洗衣賺錢并不需什么成本,也不像別的白人洗衣鋪要額外的花銷用以支付肥皂的費用:都板街與冚尾善街交界處有四五棵幾十年前種下的皂角樹,但凡唐人街的華人皆可摘去自用。皂角樹年歲和唐人街一般老,如今株株蒼翠挺拔,如今竟也像種下它們的華工父輩一樣蔭蔽后世子孫。
人多時,一天三百余件衣服,往常都經阿福一人之手一件件仔細搓干凈,再搭在繩上晾起來。阿福手快,一下午功夫,晚飯后再抓緊點時間,到晚上睡前一準都能洗干凈。幸而洗衣鋪規模不大,再大就得多雇人手了。衣服一定要洗的夠干凈,不能壞了口碑;淮真手又生,一下午時間,只能洗上三十余件,天爵也偶爾搭把手搓上十來件。但一來店不能沒人看著,二來,天爵搓衣服的手藝也實在令阿福嫌棄,除非實在忙不過來時,通常都不讓他進后院。
阿福仍開心得不得了,直說閨女就是比臭小子好。再念念書,那更是好的不得了。
搞清楚這件事,淮真也大概明白為什么天爵工錢這么低了。手這么笨的伙計難找,肯安分守著這十五塊錢過日子的伙計也難找。
周一夜里送去的食盒在第二天一早就還了回來。淮真開門時,這空空如也小盒子就已躺在地上。往對面一瞅,那開門的老頭卻頗為無賴,連看也不帶看她一眼,哼著小曲就進去了。
于是當晚上門,淮真特意提早半多小時去。店里客很多,問診間隙,淮真抱著食盒往門口長椅上一坐,望著外頭,不吭一聲。惠老頭也只在她進來時看她一眼,后頭只當是她空氣。
上門來的病人當中有位婦人笑著打趣道:“這不是阿福家二閨女么,來惠伯這里作學徒哇?”
淮真也認出這是士作頓街新開面包店的老板娘阿芳,立刻改換笑臉稱呼道:“芳姨好,季叔說開春了診所忙,知道惠大夫辛苦,煲了魚翅湯叫我給他送來。等到他八點收工,一定得看著他喝了才放心走。”
惠老頭吭哧一聲,冷著一張臉道:“你現在拿過來,我立刻就能喝給你看。”
后頭仍等著兩三病人。淮真于是說,“我怕您忙不過來。”
芳姨一揚手,“沒事,吃飯要緊。”
淮真笑著噯了一聲,揭開食盒蓋,將那碗魚翅粥親手給惠大夫端了去。
惠老頭執起那手可盈握的瓷碗,舉至嘴邊,一面給芳姨有風寒病的母親開藥方:“此陽虛外感,風寒閉塞腠理,致經脈氣血不通故也。宜用……”
說罷,他略作思索,仰頭飲粥。
淮真看在眼里,笑道:“好喝嗎惠大夫?”
惠老頭哼了一聲,沒理她。
淮真接著說,“我季叔還說,惠大夫但凡喝了他的魚翅粥,就會答應我來診所做幫工。現下您都喝了兩碗了,可不能欺負我年紀小,出爾反爾呀。”
惠老頭猛地一通咳嗽起來。
后面一眾病人也都掩面直笑。笑了會兒,有人說道:“是啊惠大夫,這小姑娘聰明伶俐,能幫您不少事呢,哪里會添麻煩?”
連帶芳姨一通勸,惠老頭經不住,只說:“依了,依了,這么上趕著找活干,明日便來!”
當晚淮真拎著食盒回家,以為這事已經穩妥了。哪知第二天上門,惠老頭卻現場演繹什么叫倚老賣老,翻臉不認人:“無憑無據的,我幾時說過?你拿證據來。”
倘若真將芳姨等人找來當證人,倒又顯得未免小題大作。淮真只恨自己年輕,識人太淺,不知年逾花甲的老頭臉皮也能如此厚,只好勸誡自己:下回一定要逼的他親手立個字據。
哪知周四是診所休息日,一日未見惠老頭,淮真悶悶不樂熬到禮拜五,事情才見出現了些許轉機。也不知是因西澤特意交代過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繼周日將她送回唐人街,隔了五天,聯邦警察又來上門拜訪了。
詢問也與往常沒有太多區別,四名警察將洗衣鋪四人分開問話,問題大多有關于淮真今后生活起居與學業相關。問過以后,四名警察核對無誤,方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