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涼生罵道,“別嚼蛆了,這跟我親妹子一樣的親。”
那人唷一聲,“那必得加兩個菜”,這才去了。
淮真全程將他盯著,不知他玩什么花樣。
恰逢菊普與蟹黃殼燒餅一起上來,洪涼生看也不看他,接著說,“老北京講老三點兒,吃一點喝一點樂一點,唐人街,就這還不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窗戶推開,下頭鑼鼓聲便傳了上來,“喏,吃喝玩,齊了。”
淮真實在沒這個雅興,直截了當問他,“從哪兒聽來的?”
她也有點猜想。
其一絕不會是姜素告知洪爺的,要讓洪爺知道她先前還做過別人媳婦,洪爺不知該氣成什么樣,姜素也休想在唐人街混了。
同理,洪涼生也必然不會告知洪爺或者將消息落入旁人耳中。洪爺今年已經七十,人一上了年紀,若不是身上多少有點頑疾,上回也不會突然病倒給人抬進醫館去。唐人街靠他撐著半邊天,料是洪涼生,這會兒也沒這能力將父親身上擔子全撂身上,恐怕也不希望父親這一時半會有什么閃失。
他盯著下頭戲臺子看了會,才緩緩說起,“我四哥在溫埠做生意,過年時回來了。第二天來找見我,說在中華客棧看見個姑娘,跟他先前在報紙上看的尋人布告上的相片相當肖似。”
淮真靜靜聽著。
他接著說,“報上說‘民國五年五月,即新歷一九一六年六月生于廣東清遠,時年十六。身高或近或逾六英尺,面白消瘦,新月眼,天足……”
淮真笑了,“唐人街上隨便撿個女孩都這樣。”
“我雖沒看過照片,但那晚在中華客棧能有幾人。難不成叫我放著你在這,先去奧克蘭找老姑婆陳貝蒂,問問她是否有個金龜婿在溫哥華?”
“所以你也不確定……”
洪六啜口茶,“叫聲溫夢卿不就確定了。”
淮真懊喪。
“看你心虛的。”他搖開折扇玩了玩,“說吧,為著什么事逃婚呢。聽說那溫二少一表人才,怎么就看不上別人了。”
“面都沒見過幾次就托付終身了,誰知是人是鬼。”這確實是心里話。一開始她確實有想過,倘若尋到去溫哥華的地址,不失為無法成功將自己贖身的下策。可仔細想想,覺得自己莫不是看言情小說看傻了,但凡穿個越,盲婚啞嫁的就必定是好人?網戀都得小心呢,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而已,誰知信背后那人有無什么怪癖,又是個什么妖魔鬼怪?
“誰知是人是鬼,”洪六咂摸了一下這句話,啞然笑了一陣,往椅子上頭一仰,說,“也不知多少人講我壞話,將我說成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小閻王,我都懶得解釋。其實我也還不賴吧。說句良心話,閻王哪有我這么玉樹臨風。”
“閻王手頭也沒那么多人命。”
洪六呵一聲,“從前唐人街鴉|片館每日不知吃死多少不知節制的煙鬼,不能因我比旁人風流了點,牽扯了幾個女人,便次次將命賴在我頭上不是?”
淮真撇嘴笑笑,表示不敢茍同。
洪六倏地笑了,“也是,三言兩語地,誰信?不信我也不信溫埠少,凡事小心提防,這性子不錯。但我就不知,你怎么給拐上船的?”
見淮真不答,他也不再問,只說:“這蟹殼餅不錯哎,白鬼不都興吃下午茶嘛。”
他自己先吃了個,又做了個請的姿勢,“看,沒下毒。”
淮真見他一直不進入正題,問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叫溫夢卿,我便回去告訴我四哥他看錯了。舊金山沒溫夢卿,讓他回去回了那溫二少,煩請他上去別處尋去,也省的那姓溫的來頭大,無端生場是非官司。前些日子在華埠小姐賽上惹了些事,便將洪老氣的犯了內中風。唐人街還指著他撐場面呢,可不能再將他氣著了。”洪六見淮真盯著她,“也就兩句話的事情,想去溫哥華,叫他來將你欠白鬼那八千三百塊結了,你們鴛鴦眷侶雙宿雙飛;不想回去,就呆著唄。你看,仁和會館在加州的地產洪老頭統統給我,除了月初去收個租,其余時候,實在閑得慌,找人隨便聊個天,你以為我事事都要討個什么好處?”
第一回在戲院見他,淮真就知道這是個無事生非的主。派車到校門口將她截胡過來,淮真實在不信他就只想聊個天。
她盯著他說,“華埠小姐賽時,你警告我兩次。”
跑堂端了盤瓜子來,洪六閑閑地磕著,大概也猜到她想問什么。“白鬼來唐人街,無非覺得華人懦弱可欺,便逮著軟柿子捏,想著法子霸占姑娘,上賭|館與姑婆屋打抽豐。我便找個機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著走。那天那二十來客人里頭,論誰最有錢,當然得數那穆倫伯格的小子。何況我這人氣量小,上回戲院他害我丟了份,我怎么也得給他點教訓不是?誰知道遇上你這有情有義的,在他門口守了一夜,害瑪麗找不著機會去敲他房門,陪了糟老頭一整宿。”
淮真道,“聯邦警察就在樓下,倘若瑪麗真的去了,恐怕你這始作俑者也跟著遭殃吧?”
洪六笑了,“那白鬼小子怕不知道聯邦警察里也有人收受賄賂吧?他周圍兄弟們,同事們,甚至是他頂頭上司。
淮真心中一陣后怕。萬幸那晚她沒走,否則都不知道什么樣的臟事會誣賴到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