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游輪伊麗莎白號是從新加坡出發,航行了一個多月抵達舊金山灣的。昨天早晨移民局便連續接到數封電報,舉報船上不止有華人偷渡者,其中兩個女孩還起了沖突。
從陸續有人下船進入移民局開始,約莫過了二十余分鐘,那兩名女孩才被移民局警察帶過來。等待時間里,淮真就坐在移民局大廳鏤空圍欄后面,看一張張剛經歷長途跋涉的陌生面孔進來又離開。
數月前安德烈就是站在這里叫她名字,然后請人遞給她一張印有公寓電話的機打紙張。
審訊用的玻璃小隔間,頂上是一層單向玻璃。站在數米高的圍欄上,透過單向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每一名入境者的小動作。小隔間中幾乎都是華人。為了讓自己能體面一些,他們大多穿著西裝,但西裝在矮小傴僂的身形上卻并不十分得體。相比起高大的移民官員、嚴肅的翻譯與身后兩名持槍守備的警察,他們看起來都有些局促緊張。
警察將起沖突的兩名年輕女孩與她們的仆從帶進來時,等候的長廊里仍起了不小騷動。
不多時,淮真身后門打開,夾著黑色文件夾的白人翻譯用粵語通知她:“呢邊。”
白人翻譯帶淮真下了臺階,繞過長廊從后門進入詢問室——就是她與羅文在天使島移民站那天,西澤進來那道后門。
屋里已經坐了黑壓壓一大群人:陰溝鼻的中年胖移民官員,長相酷似希特勒的白人翻譯,市警察若干,以及包括西澤在內的聯邦警察三名。
桌子前面坐了四個華人女子,兩名看起來正值豆蔻的華人少女,各自攜帶了一名仆婦模樣的女人。兩個女孩,一個是襯衫長褲利落打扮,另一位煙紫旗袍外罩同色的毛呢斗篷,都頗為時髦。就衣著而言,都出自富庶之家。
翻譯已經換過一輪了。之前那白人翻譯與淮真聊過幾句,能懂粵語;里面現在這名翻譯間或低聲以國語問話,但似乎都不懂紫衣女孩與她仆婦講的方言。
如今國內雖然已經有國語,但南方與北方國語口音各不相同;而國語僅僅在較為發達,或者說早早被殖民者開發的區域,有條件接受良好教育的家庭有接觸,但大部分落后城市幾乎都沒普及。
而且尤其是在十里不同音的南方,兩個相鄰縣之間可能彼此都不懂彼此方言,更遑論本就對華人了解甚少的美國人。
一見淮真進來,西澤立刻說,“lethertry.”
國語翻譯抬眉打量淮真,頗不情愿說聲“ok”,將面前資料拾去門邊。
西澤立刻將高大翻譯坐的座椅拖走,旁若無人地將自己原本坐著的矮腳凳換了過去。
淮真看著自己面前板凳被乾坤大挪移完畢,這才坐了下來。
移民官立刻遞過移民宣誓第一頁給她看,并用英文說:“她不懂英文,粵語與廣東話。她說的話,大部分都沒人能懂。請同她說點什么。”
淮真點頭,低頭看見上面繁體中文名字,用普通話問道:“陳曼麗?”
那女孩語速很快:“我是。”
幸好不是溫州話。謝天謝地。
她接著問:“你幾歲?”
女孩看起來有些緊張說,“我今年拾陸歲。”
平翹舌不分的西南地區方言。
淮真接著用四川話問:“哪兒人吶?”
“新都縣。”女孩眼眶一紅,“終于有人聽懂嘍。”
自給自足的成都平原,自古以來以來住民就極少出省,更遑論出洋,這一點與廣東恰好相反,也難怪百年來便充斥著廣東四邑鄉人的舊金山極難找出一名聽懂蜀地方言的翻譯。
她點點頭,安慰她,“不要慌。”
而后換作英文,對移民官員說:“能聽懂。”
移民官員便用英文復述了一次船上發生的事:陳曼麗從廣東出發,經由舊金山入境,前往鹽湖城尋找在猶他大學任地質教授的父親。她不識字,方言也少有人懂。下船前一天,拿著一封由他人寫好的,中英文各一份的信,委托船員幫忙帶她尋找在舊金山39號碼頭等待接應她的人。雖然花了近八百港幣購買了一等艙票,但船員不知是為圖省事還是不愿幫助華人,打聽到船上還有一名入境單填寫旅行目的地為鹽湖城,會講英文的華人旅客,便直接將陳曼麗委托給了這名上海少女劉玲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