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丁香吸吸鼻涕,接過淮真遞來的紙巾擦掉眼淚,近乎渴求地說,“你去告發我好不好?我怕遇見市警察,他們幾乎都與唐人街是一伙的,會立刻將我帶回救助會。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也并不想在學校念書。我寧愿去監獄做苦力,或者回到中國去。我從前就做過妓|女。”
她悲傷到近乎語無倫次。
淮真不知如何化解這種悲傷,她甚至難以切身理解。
她只好請她喝了一碗熱蓮子湯。這樣中國的東西,對于長久居住在救助會的陳丁香來說,可能很久都沒喝到了。
她進屋去洗碗的時間,她違心的告訴陳丁香,她會仔細考慮的,請她放心。
但事實上,她并不會這樣做。因為這件事不論對陳丁香,還是對唐人街都沒有半點好處。陳丁香謀劃的種種,會摧毀華人女孩與唐人街在白人心中所剩無多的美好印象。
“我一早說了,她們都是下賤骯臟自甘墮落的天生的妓|女。”淮真幾乎已經看到,等陳丁香去警局陳述關于她的一切罪證時,那些共和黨的白人幾乎會仰起脖子,露出揚眉吐氣的笑容:這場和華人無關的排華法案的硬仗,我們贏定了!
可是等淮真從后面那間屋子回來時,陳丁香已經不見了。兩個藥柜大大的打開著,她走過去查看,發現少了幾株金線蓮與野山參。
淮真以為她不會真的偷盜,只是恰好看到一點值錢的東西,好拿去做一點籌碼,用來交換她那一句“我會仔細考慮”。
她估算著這些藥材的價錢,統統記在藥鋪的賒賬本子上。在這筆恐怕追討不回的債務背后,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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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淮真并沒有想到,是她低估了陳丁香的意志。
未來一周,在學校的時間里,淮真時不時會捕捉到一道視線。那個穿著麻質衣服,頭發剪成學生頭的單薄女孩,用那雙漆黑的眼睛望著她,帶著過分期盼的眼神。這份期盼里有太多復雜成分,于淮真來說太過沉重,她背負不起。所以每一次視線交錯,她都像個背叛家庭的懦夫一樣,很快移開視線,假裝毫不在意的笑著,插入女孩們下一場談話。
陳丁香的企盼,連雪介與黎紅都注意到了。
黎紅猜測:“我猜她很孤單,也許她需要一些朋友?”
那個禮拜五的橄欖球課上,黎紅走向陳丁香,將她帶到這群女孩子隊伍中去。操場上許多人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議。但卻極少有人發出聲響,因為做出這個行為的那個女孩是黎紅,是在男孩與女孩子當中都最受歡迎那個黎紅。
跳舞時,淮真與陳丁香兩人拉著手,近距離地接觸著,從始至終,淮真都沒有向陳丁香提及那天離奇失蹤的野山參,當然也沒有告訴她自己最終的答案。
陳丁香卻先開口了,問她,“昨晚唐人街有人打架。”
淮真說,“唐人街每天都打架。”
“昨晚不同,昨晚開|槍了。你聽見了嗎?”
淮真說,“開槍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可是開槍打死的是白人,”她接著說,“上一次賠命的是黃少爺,連帶著幾個少爺也坐了幾牢,這一次不知是誰?”
淮真沒有回答她。陳丁香似乎早已背好講稿似的,講這番話時,一直瞪大眼睛窺探著她,似乎等待著一些有趣的面部表情變化,令她并不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她說。
橄欖球課上到一半,一些警察來了。昨晚唐人街發生了一起惡性斗毆,帶頭者是仁和會館六少,尋隙滋事的十余人中,參與其中的幾名華人少年,也在遠東公里學校插班讀四年級。他們直接被警察從操場摁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