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視線掃過幾人,“累是累了點。”
旁邊坐著的男工立刻說,“阿英,要不換我來?”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沒力氣出聲。
淮真突然想起惠爺告訴他:年級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陰冷,淮真見女工一身薄衫熱的汗透,明白洪爺是真的老了。
洪爺眼睛微微睜開,又闔起來,擺擺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么對付,你來看我做什么?”
“不看看父親,我不放心。”
“看我幾時死?放心,不遠了。”
三少面帶微笑,只當父親是個倔強頑童。微微躬身,請惠老頭替他診脈。
洪爺沒睜眼,也沒拒絕,問,“我怎么樣你不早就清楚嗎?”
惠老頭說,“有人出大錢請我,我怎么能不來?”
洪爺大笑起來。
惠老頭回頭,叫淮真拿著藥箱站在一旁看著。
診了脈,替他摁壓足踝,揉按頭蓋,疼的洪爺幾次大聲痛呼。
惠爺氣得將他腳重重扔下,“你再吸幾回煙,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爺大笑,將煙槍擒在手頭,說,“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了,才住在煙館,叫這玩意把我命吊著。”
說話間,有一瞬,洪爺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爾后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安然闔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見他凹陷眼眶呈現一種深重的烏黑。她從惠爺那里僅僅學到一些皮毛,但心里仍舊咯噔一聲,總覺得那像是人將自己生命揮霍到某種極致的征兆。
惠老頭說,“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爺那小孽障尚還撐不起這四十條街。”
洪爺面帶微笑,緩緩說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還成不了這樣。也罷,該負擔的,早早晚晚也得擔著。現下不成器,不還有你們幫襯嗎?”
三少道,“涼生也是看五媽在白人那里平白無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這口氣罷了。”
洪爺想起這事便氣得哆嗦,“那拉丁婦,仗著法律不承認這樁婚,早早跟白人飛黃騰達,飛出這條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沒本事,飛不出去。有事上門求你,無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兩頭上她門與她那窩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憑哪點能讓人叫她一聲五媽?”
三少知道這事正中了父親痛處,便不再多言。
洪爺雖氣著,仍掛心愛子,“倒也別顧我,早點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給關了這么多日,傷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兒子這不是在想辦法嗎。”
洪爺便再不講話。
惠爺給他看罷,直言告訴他:“我只能給你下幾劑狠藥,也不能保證你定能好。”
洪爺卻笑著,“也是中國人的老東西好。像我這病,你能看出,白人卻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