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轉過頭想了好一陣,腦子里不知怎么浮現出一條中國龍的影子。
這條龍,在西方童話里永遠是盤旋在城邦中的邪惡化身的巨龍,可以是東方故事中的守護神,是中國的圖騰。
藥鋪打烊,砌上門板走到街上,只聽得阿福洗衣里外都在吵架。
雜貨鋪門開著,地上兩名中年婦人一言不合扭打作一團,互相撕扯對方衣服頭發。在暗沉沉紅燈籠下頭,兩人衣服都被對方扒掉,極不雅觀地露出已然下垂的蜜色的,黃色的胸脯。兩人不通語言,拿從恩客處學來的下流話對彼此罵罵咧咧。直至揍出血來,看熱鬧的人們才知茲事體大,慌忙上前去拉扯兩位婦人。直至被人撕扯開來,姜素仍指著黛拉的鼻子,一口一個“hijadeuta”(狗娘養的婊|子)。
黛拉也不罷休,拿那點廣東話回罵姜素“契家婆”“破爛貨”。
姜素立刻回罵,“我便是契家婆,也是懂事那一個,從不給洪爺惹是生非。難怪他這輩子沒記恨誰,最記恨你!”
話音一落,那門板“啪——”一聲合攏,像驚雷似的,嚇了淮真一跳。
那一瞬,她回過頭,見身量高大的黛拉整了整胸前衣服,撲通一聲跪在雜貨鋪門前,嚎啕大哭起來。
她快步進屋,將阿福洗衣的門合攏。
傍晚出門的架仍還沒吵完,她出去這一會兒,戰況愈演愈烈。這一次,連阿福都被誤傷了,仍還是為那點錢,羅文越吵越傷心,說她自從嫁進季家以來,就一直住在這店鋪樓上。“我就想在舊金山有一處小小的房產,像個體面商人家庭一樣過日子,而不是住在商鋪樓上的商人婦。”
阿福沉默地坐在板凳上抽旱煙,煙卷一支接一支。見淮真回來了,擺擺手,叫她趕快回屋睡覺,別又給卷進來。
哪知為時已晚——羅文瞥見貼著墻面瑟瑟縮縮的身影,突然指著淮真說,“從前只用供一個丫頭上大學,現在,兩個社區大學學費我們都攢不出。”
淮真忙說,“季姨,不用考慮我的學費。有就上,沒有,不上就是……”
羅文一聲呵斥,厲聲說道:“不上?不可能不上!不上大學,華人小孩能有什么出息!”
說罷她一聲哽咽,回想起什么,扭過頭沉默地踩著嘎吱樓板上樓去了。
阿福已經替她留了熱水。淮真洗過臉,摸黑鉆進云霞被窩。
云霞仍沒睡著,聽著響動,轉頭撓她:“蘭花點穴指!”
淮真大聲求饒:“女俠饒命!”
云霞大笑。
淮真說,“想好要念什么學校什么專業了嗎?”
云霞笑著開自己玩笑,“要是有足夠錢,我倒是想上麻省理工。讀什么,倒不重要了,反正只能做夢想想而已。”
淮真道,“你知道嗎?從八十年前起,咱們就管叫美國是金山,三藩市是便是金門。從挖金礦,到修鐵路……后來人們漸漸去了洛杉磯,因為總有人覺得三藩市的錢賺光了,沒有機會了。其實我覺得,金山的金子,從來沒有挖空過。”
云霞笑得不行:“真的嗎?我期待著,哪天在后院楊桃樹下挖出一塊奶娃大的金子出來。”
淮真心想,等著吧,等著吧。
二十世紀初頁開始,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來到三藩市太晚了,太晚了。因為金子沒了,鐵路也建好了,這里已經不再遍地是機會。但其實不是,這一年,金門大橋還沒建起來。金山遠遠不止于此,因為很快還會有硅谷,還會有硅灘。金山金山,怎么會止步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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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周末淮真第一次和云霞去逛市場街。那里是距離唐人街最近的商業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鮑威爾纜車的始發點。陽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場街的游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許多東岸來的旅客,結伴的西裝老年人,抑或年輕情侶,擒著萊卡相機立在纜車轉盤外,觀看開纜車的司機將來程纜車推進終點圓盤,爾后將纜車在圓盤上轉了個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發車方向。
聽著那群看新鮮的東岸佬發出的驚嘆與歡呼,云霞攬著淮真嗤之以鼻,作為西部人,第一次有機會暗暗嘲諷這群東部人:沒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