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出那條巷道,淮真肩膀一沉,藥箱已經回到她肩上,身旁身影快步從暗巷跑入亮處,和路邊燈籠下牌堆上玩“番攤”“十三張”的白人警察會和。
惠老頭在她背后頭發出嘖嘖地聲響:“小情人唷,哎呀。”
三少笑了。
生怕惠老頭開起黃腔,淮真趕緊岔開話題:“三少出門時問我什么?”
三少仍笑容和煦:“說起來,你入關前,和六兒的合約婚姻文件,還是由我起草的。”說罷,他又補充道,“以防你被天使島羈押,以防他不愿娶。”
淮真心想,這三少原是個笑面虎啊。于是她也笑著說,“那合約文件還在嗎?”
“還在。連你與溫少的婚書,也在我這里。”
淮真飛快的思索起來,但仍想不懂三少到底想干什么。
三少說,“別擔心,今天我父親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他時日無多,唯一掛心不下六兒。他前科累累,警局一定不會輕饒他。如果他挨了揍,警局一定會借口白人醫生拒絕為黃人治病,黃人醫生不得進入警局,而將他拖延著。惠大夫在警局也有‘不良’記錄,季姑娘……”
淮真明白過來,“嗯,我沒有中醫行醫記錄,拿著這紙婚書證明,于是只由我能去探望他。然后出來請惠大夫為他開藥,下一次探望時,再帶去給他。”
“沒錯。之后我會替你銷毀它們,溫哥華那邊,你想見或者不見,我也會盡量幫助你。”
淮真有些來氣,“沒有那些東西,我也會幫小六爺。”
“我得確保萬無一失嘛,是不是?”
先將你家老底揭了,然后再慢慢跟你提條件。
原來今天請她來煙館,也不是非得要她來,而是要讓她看看洪爺,知道一下好歹,以便更好向她提要求。
律師都這么講話嗎?
淮真說,“比起這個,你好像并不十分在意你父親的傷勢。”
三少想了想,說,“你看,他自己都不在意。他叫我回來,也不過是有求于我。”
這對父子給她感覺有些親緣淺薄,而且,三少為人處世實在太務實。對于他的職業來說,這沒什么不好,但淮真覺得他看起來沒他的面相那么討人喜歡了。
當然,別人也不介意這點。
接下來的路上,三少一直與惠老頭聊對于這場官司的種種打點。他提起一八七一年洛杉磯那場堂口大戰中白人牧場主以及警察被擊斃后,洛杉磯白人的治安維持隊因無法追捕到肇事者,而對洛杉磯唐人街無辜平民實施了一場蓄謀已久地、大規模的暴行。三少說,洪涼生的意氣用事也并非全然是錯的,至少這件事,提醒了唐人社區,白人已經開始忌憚唐人街堂會勢力。白人也要追逐利益,他們所要的無非一個罪過的完美承擔者,以使得他們能對媒體與市民能有所交待。
他只籠統的提及了自己的意見,更細的打算在這場談話中并沒有涉及到。淮真沉默的走在兩人后面,一言未發。但她也不是傻子,仔細聽聽,也能摸索出這里頭的籌碼交換。比如拿一個更舉足輕重的命去換一個白人社會想要的公正,又比如用這個更舉足輕重的命,讓民主黨在這場爭斗不至于立于下風,同時也許還能爭取到法案對華人的公平。
直至三少離開,淮真始終一言未發。
在惠氏診所昏暗的鋪子里,惠老頭笑了,問她:“你擔心洪爺?不記恨他了?”
“記恨。但我仍覺得……”
惠老頭說:“不需同情他,他這輩子干的惡事足夠讓他下地獄。”
“他當然是個大惡人。但他又是個……又是個通情達理的惡人。剛才在煙館里,我竟覺得他值得尊敬。”
惠老頭說,“他留下風流債無數,又一輩子掛心唐人街,無什么心思疼愛妻兒。不怪三少。他這輩子能為唐人街死,也算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