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樓上去,只剩下一個不容四五人的小小長廊,共開三個門。原以為房間與廊道一樣窄小,推開浴室門,里頭卻大的驚人。屋里鋪設淺藍色瓷磚,進門處是小小淋浴間,另一側墻角蹲著一只大浴缸;一張完整闊大玻璃嵌在盥洗臺上,使得浴室像個形體房。
淮真開了盒友羅洗發香波,調節淋浴頭的冷熱水很快的洗了個頭,將用過的濕噠噠的香皂放置在一張吸油紙上,換上棉質睡衣和短褲,一邊擦頭發,一邊拉開浴室陽臺門。在她洗澡的時間里,紅臉蛋的修理店老板已經開著印有可口可樂廣告的貨車過來了,潔白車身上覆滿黃沙,貨箱覆蓋貨物的防水布一掀起來,令他和西澤都遭了秧。兩人在草坪外檢修汽車,你一言我一語聊著天。油箱與制動排了氣,加滿油,車胎全部更換完畢,備胎也掛好。檢查工作進行得無微不至,連皴裂的皮質座椅也重新更換過一次。這位老板一定是個優秀的生意人,一早就看出這單生意會賺上一筆總值二十美金的巨額花費,所以送貨上門,服務相當細致周全。
所有工作做好,老板又找出麂皮與肥皂刷,替老普利茅斯仔仔細細的擦拭積滿老垢的擋風玻璃,一邊慢吞吞的說,“這種沙塵暴,在內華達沙漠里實在見怪不怪。”
淮真在心里點點頭,說,是的,確實看得出來。
她在陽臺上詢問,“如果駕車穿過內華達沙漠,玻璃多久會臟的不能看?”
店老板說,“一上午吧。”
淮真問他,“那你能附帶贈送我們麂皮和肥皂刷嗎?”
她這請求實在很合理,畢竟他們可是支付了整整二十美金。
老板大概很少遇到討價還價的客人,有點拗不過她。到末了,吸了吸他的紅鼻子,從車廂里翻出一打粉紅色海綿,說,“這個也能刷的很干凈。”
淮真有點懷疑。
他也再不講話。只是在趁擦拭完車窗玻璃后,一不留神將粉色海綿扔進了他們的后備箱里,算是強迫他們接受贈品,然后開著自己臟兮兮的黃沙貨車飛快跑了,
不論如何,閑置了不知多少年的普利茅斯,狀態看起來還不錯。西澤本想嘗試駕駛它在鎮上轉悠十分鐘,但回想起剛剛那輛卡車,他立刻打消這個念頭,接受小姑娘的提議乖乖回屋洗澡。
淮真正赤著腳在兩間臥室門外猶豫不定。西澤將進了石子和砂礫的帆布鞋脫在樓梯下,赤腳上樓來問她在做什么。淮真說她不知道該去哪一間房間。
他拉開對著盥洗室那間屋子的門。這間臥室自帶了一間盥洗室,家具少而沉重,莫名顯得屋子很寬闊。正對床掛了三張油畫,分別是戴帽子的女人,中國荷塘和一張東洋浮世繪。屋子有一些類似大西洋帝國里湯普森和情人私通的房間,華麗得有點浮夸。
這間房間是那種很典型的,已在社會有一定地位也有品味的成年人的臥房。
淮真立在房門口,有點不確定的說,“這是你小時候的房間?”
西澤全身臟兮兮的,只從后面彎著腰,將下巴靠在她頭頂,小聲說,“是胡佛的房間。”又悄悄補充一句,“我以為你會想看。”
西澤接著將她從這間房門口帶到正對欄桿另一間屋門外,告訴她我們今晚睡這里,然后轉頭去盥洗室。
淮真后知后覺的問他:“哪一個胡佛?艾德加胡佛,還是……”
等她念出那位大名鼎鼎的的總統的全名時,淮真終于回過神來。原來他名字中間那個赫伯特,搞不好和這名總統有點什么淵源。她想起花街那位黑人太太說的話。假使他未來從政,旁人很可能稱他為小赫伯特;如果繼承家產,會是chuhlenburg
淮真走進少年西澤的房間。
淡藍色的墻上與衣柜上都貼了柯立芝繁榮時期爵士歌星的海報,衣柜頂上放置著兩個破舊橄欖球和一只籃球。小小一張單人床,床邊兩只長長書柜塞滿了書,看起來是學校里很典型那種陽光少年的房間。
淮真將床罩拉起來,用從衣柜找來的床單與枕套套好,將被子搭在上面。又將一只橫罐吸塵器抽真空,將地板積的灰吸干凈。做完這一切,才坐在書柜前,想看看他都讀過什么書。有少部分書本是德文,還有一些興許是拉丁文,法文或者意大利文。英文書作者從莎士比亞,濟慈,拜倫,本杰明·貝利到美國作家梅爾維爾和愛倫·坡應有盡有;法文書本她只知道福樓拜與梅里美,德文更是只見識過寫少年維特的那位歌德的大名。
說來實在慚愧。這兩柜子書,她聽說過的作者名字不超過一半,聽說過名字的書不超過四分之一。她想起西澤諷刺自己是個擺設,假如需要在十三歲時就能讀完這么多書才能成為一個擺設,這世上起碼百分之九十懷揣偉大夢想的凡人,比如淮真,可能努力一百年才能修煉為十美分商店里購買來的一只端上桌盛飯的陶瓷碗。
西澤進房間的時候,她趴在地上,讀一本被他翻得很舊的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本藍色封皮的厚書,他拿到手那年,這本書才問世,幾乎如獲至寶。西澤靜悄悄走過去,在她對面盤腿坐下來,問她看得怎么樣?
原以為會嚇她一跳,哪知淮真過了快一分鐘才抬起頭來,用一種無比崇拜的語氣問他:“這些書你都讀過嗎!”
他背靠著床,相當自信的說,“give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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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連西澤自己都覺得很納悶。他在長島的家里有比這里書不知多上多少倍的書房,女客人借故來參觀也有不少人問過同樣的話。那時他的回答好像是:“不然呢?我買來擺在家里當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