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小島也算熱鬧,白天狀似人口稀疏,入夜都到中環街市上來。街市附近是英國人的商務區,穿細尼襯衫、打俗麗領帶商人在銀行門外的水門汀階梯上站著聊天吸煙,幾步之外,流浪漢們則在街邊的拱道下蜷縮著睡覺。他們不會直接上前向你討要食物,偶爾路過,會在路燈下瞪著眼,小心翼翼望向拱道上方的過路人。聽說循道會每隔幾天都會分發黃豆拌飯給他們,但路過女學生們仍時不時會留下一點吃剩的炸山芋丸子或者柚子皮糖果。
乘公車提前一站下,想一起逛逛夜里的市集,否則只剩下山上的松濤可以聽一聽。其實香港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櫥窗,但兩人莫名都很享受拉著手自在走在人群里的感覺,不用再遭受白眼。
快到干德道巴士站時,站牌旁幾個東張西望女孩一見淮真,立刻大聲叫她英文名字,小步跑上前來。
淮真認出其中一個是同上古典戲劇課的藝術系女孩伊莎貝拉。
幾人穿著時興的長衫群,外面套淡綠玻璃紗衣,性格外向,一見她就興沖沖奔來,拉著手就要拽走。沒等走近,陡然看見后頭一個陰沉沉的白人,嚇得驚叫一聲。
淮真早已見怪不怪,轉頭看一眼西澤,差點沒笑噴,回頭問她們:“這是我先生……等久了嗎,找我什么事?”
女孩們聽完之后咯咯笑,遠遠向他說抱歉,對淮真說,“學校不是要排五四戲劇嗎?在主樓禮堂,是這樣的,我們想改一出法國戲,lafindumonde,你聽說過嗎?”
她猶豫了一下,“科幻劇?”
女孩點頭,“里頭有個未來女機器人,講德語——”
她認真發問,“我演女機器人。”
“你會一點德語,雅德林告訴我的。而且你說真的很特別,特別有那種——”
淮真打趣,“機器人的僵硬?”
伊莎貝拉大笑,“不,大家都認為你很酷。這是出音樂舞蹈劇,每個人都得跳舞……”
淮真打斷她,“可是我有考試,到四月中才結束。而且我也不太擅長跳舞。”
“人文學院考試一向很多,我們都知道,所以才在聶歌信山下租了間小課室做排練室,你走路五分鐘就到,一切以你考試為先。不會跳舞也沒關系,大部分男孩子都不會,動作也很簡單,”女孩們一起哀求她,“拜托了may,要是沒有你,我們搞不好得重寫劇本。”
淮真說她會考慮一下。女孩們以為這幾乎等同于拒絕,不肯甘心,央求她隨她們上山去看一看用作排練室的小教室,西澤在后面慢慢跟上來。
小房間在山道旁幾株杜鵑花底下,從前是印度巡捕的巡捕房,現在閑置出來。花一直落,無人清掃,路邊積的花瓣快要有十寸深,如今還在撲簌簌的落。巡捕房就在中間,上頭兩面玻璃窗戶,里面亮著光,少男少女在里頭蹦蹦跳跳,說說笑笑。
有兩個女孩認真討論動作,其中一個起身做了個pirouette,接了個大跳,連貫輕盈又優美。淮真從五歲起練功吃過的苦頭又回來了,只可惜身體卻不懂得,但也不禁有點躍躍欲試。
伊莎貝拉見她入神,問她,“感覺怎么樣,還不錯是不是?”
她說,“別人是天鵝,但我是女機器人。”
“聽著像是答應了。”
“我還蠻想要扮演一個未來人的,感覺會很有趣。”
她同伊莎貝拉商量好時間,進屋同陌生校友打了個照面,這事基本算商定,一眾人對新成員的加入都興奮過了頭,像是期待已久。
推門出來,淮真對西澤做了個夸張表情。
他遠遠打量她,笑著說,“未來女機器人很適合你。”
她說,“噢?你怎么知道。”
“你告訴我的。”他接著問,“所以她什么樣?”
淮真恬不知恥:“臉蛋甜美,身段熱辣,嗓音性感。”
他仔細思索,仿佛試圖將這段描述與她的形象重合起來,得出的結果是:“很難想象。”
她大笑。
兩人之間,許多事情無需說得過分清楚,便能想其中原因,她一直知道。比如和她一起離開飯店,也許是以為她不會跳舞。當她問起,他說,“我猜你不太喜歡馬克,以及另外加幾個同事。”即便她裝得再禮貌,所有心思都被拆穿。一個誰也不會懂得的玩笑話里又解開一個謎底與一點點心結,徹底揭開謎底的時刻比想象中要更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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