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語。
又歪頭看他一陣,自言自語的計算:“十四?”
她心頭怕,問,“司徒先生呢?”
那人說,“司徒先生替你回石潭鎮送信去了。”
她道,“什么信?”
“溫家的信。”
“講什么的?”
那人嘆口氣,緩緩地笑了,說,“看來這輩子你只能跟著我了。”
婚事終于還是訂下來。只因她那時年紀未到,若是早早搬去,是要鬧笑話的。
溫家便現將半數彩禮送上門,又送來銀信,銀信上又道明原因:溫家與陳家的婚事,當初訂的是死契,由英州與清遠祖中三十老人佐證畫押,原本就不可悔改。
銀信上還附了兩百大洋彩禮款,請司徒先生轉交給陳家人;待夢卿年及十五,便行死契,隨英州鄉俗,嫁入溫家。
那日送夢卿返家的是一輛小汽車。
司徒先生將信念給聽,阿爹當下卻不語。
阿爹有了錢,與大哥哥歡天喜地起屋買田。阿爹看不起本地的泥水匠,專請福州泥水匠來家中蓋了樓,三進大院,天井,正堂,東廂,西廂,還學人在院里種了桃花樹。
阿爹同大哥不僅學人種桃花樹,還學人喝酒阿芙蓉。喝過酒,阿爹同大哥一樣要打人。夢卿打不得,便欺負大嫂。
夢卿讓阿嫂勸大哥,阿嫂反倒嗔怪:真當全家人跟著你升天,倒管起爹爹大哥來?
村中幼童喜歡扒著門框唱起日日取笑她的歌謠:
“金山佬,金山少,滿屋金銀綾羅緞。
今世唔嫁金山少,哪的豐足兼逍遙。”
阿娘去了,家里富有,日子卻并沒有一天天好過起來。
夢卿沒有小腳,卻依舊能嫁金山客,她卻并不覺得十分開心。
金山客不喜裹腳,究竟信不信死契,夢卿是不知的。只知后來常有人議論這親事,都說:那金山客聽說若他不肯娶,陳家小女也同她阿姊一樣,作賤價給六十老漢作婢女,所以才動了惻隱之心。
日子一天天地過,一不留神,金山客便上了家門來。
那日仍天寒地凍著,開了春,竟又下著雪卵。夢卿穿著阿嫂縫縫補補的舊衣裳,在爛泥地的樹下納繡鞋。夢卿沒有娘,鞋是阿嫂教她納的。來年開春便要嫁去溫家,這雙鞋便是進溫家門穿的。
阿嫂讓她想花樣,她想起地里那株桃花樹,便想在鞋面上繡朵桃花。
屋里燃著炭盆,哥哥與阿爹都在屋里吃暖宅酒。夢卿凍得手通紅發僵,針尖也同她作對,紉不過鞋面,也不肯進屋去暖一暖。
哥哥與阿爹笑著笑著便不笑了。過了好一陣,便又聽見來客笑聲從背后響起。
夢卿知來客早看了半晌,見她半晌紉不出半面花,笑她手藝差,回頭看他一眼,好讓他知道自己惱了。
那人卻不急,慢悠悠將外頭一件大衣披到他身上,先釘著她,再釘著她手里的繡鞋瞧。
夢卿問道:你系邊個?
那人道:你唔知我系邊個?
她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