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扭頭一看,那浸了汗的布包里放著一只煮雞蛋,仍還溫熱著,是阿娘的體熱。
聽得阿姊便問阿娘:夢卿也有得食?
聽得阿娘悄聲道:雞蛋只得你一人食。
夢卿在后頭瞧見,口水咽了又咽。她早晨也只食得半只烤薯仔。如今過了晌午,餓得前胸黏后背。阿姊也好些年未食過雞蛋,囫圇塞到嘴里,回頭見著夢卿,便將那咽進嘴的雞蛋又吐出來,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給阿彩,姊妹兩便都有的食。
夢卿抬頭,卻見阿娘背對阿姊抹眼淚。她尚不及問阿娘為什么哭,阿娘便不理阿姊,攥著夢卿的便往人群外頭走。夢卿大力拽阿娘,阿娘卻不理。夢卿眼瞧著一個胖大的漢子,趁著人擠人,摟著阿姊便不見了。夢卿大叫阿姊,阿娘捂著她的嘴,將她抱起,走得頭也不回。
那日返家,阿娘歡天喜地買了一簍雞蛋。一家六口,一人一只,夢卿自己吃了兩只。
大哥病剛好,便同阿爹下地間苗。家里收成仍舊不好,卻日日都能食白雞蛋。
大哥年近三十,阿爹請媒人給大哥相了一戶新會媳,只等溫家送來彩禮,才有錢上門提親。
金山少返鄉那年,聽說家里人在鄉下給自己訂了親,起初不肯答應,托人來清遠退婚。
鄉人見阿爹氣不過,便又同他多嘴幾句。
阿爹便起了歪心思,當晚便同阿娘講:“今天那人話我知:‘十三四歲的女仔,若是給汕頭碼頭上賣豬玀的崔阿鵬睇見,兩千洋元也不見多。兩千洋元,在這里能買一打女仔。汕頭碼頭的女仔都是要賣去金山的,再賤,三五百袁大頭也賣得。’”
阿娘便道:“你道夢卿被英州退婚,早晚嫁不出,不如賣去給崔阿鵬?”
阿爹答應。
阿娘便啐他一口:“當年老大病的快死,全家吃不上飯,我沒辦法,只得賣掉阿姊。好歹是我身上一塊肉,只要我活著一口氣,休想再打這小女的主意!”
阿爹氣不過,撅起間苗的鋤頭追上來揍阿娘:“生女不如生豬崽,豬崽還有得賺,生個女,作賤只賣得百二十大洋。”
那夜阿娘悄聲叫夢卿去到鎮上找司徒先生,叫他幫忙拍電報給溫家,只說溫家若不娶,陳家阿爹便要將夢卿賣豬玀。
夢卿不走,她知她一走,阿爹會要阿娘的命。
阿娘便道:“夢卿,你知不知,倘若阿娘今日死過去,往后世上再無人掛住你?”
夢卿不解。世上除去阿娘與阿姊,還有誰會掛住她?
阿娘卻流淚:“女子命賤,今生不曾讓你與姐姐托生個好人家,是阿娘的不是。你照阿娘說的做,今日你從這家中出去,若他仍不肯答應娶你,你也不要再回這家中來,到頭來遭至親之人害得這樣慘。”
夢卿仍不肯走。
阿娘低聲啜泣,以命相逼:“你不肯去,才是要阿娘的命!”
夢卿逃到田埂上不多時,便聽見屋里阿爹怒罵與阿娘叫喚。
夢卿想起阿娘哀求,不敢回頭,只得一邊哭,一邊跑。跑上八里地,跑的丟了一雙鞋,才見到司徒先生。
夢卿同司徒先生在清城市電報局等了兩宿,先等來陳家阿娘咽氣的消息。夢卿死心眼,不肯吃,不肯睡,等在電報局,哭得眼淚都快流干。司徒先生勸她吃飯睡覺,怎么都勸不動。
第二天夜里來了個陌生男人,英州口音的廣東話,溫溫柔柔,客客氣氣,不言不語。她坐電報局外的長板凳上,他就陪著她坐;她趴著打盹,他就起身等在一旁。
夢卿一醒轉來,便坐在她身旁空位上,黑壓壓一大片。
低沉沉地開口,“你這樣不吃不喝,家人會擔心。”
她抹抹眼,“阿娘說,除去她,世上沒人再掛住我。如今我連阿娘也沒了。”
那人不響,擰開一直乳白盒子,遞給她。里頭是牛乳,開著蓋,尚且熱著。
夢卿才終于覺得餓,兩手捧著大口喝起來。
那人又問,“你幾年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