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公』贏了,『叔段』死了,或許是死有余辜,或許是成王敗寇,沒什么好說的,但是『武姜』呢?是要挖個坑埋了?還是囚禁起來?亦或是……
而且如果有『穎考叔』的勸說,『鄭公』愿意不愿意聽?
這些如此種種,非對《左傳》及當時禮法背景有深刻理解者,是難以給出令人信服且不落窠臼的答案的……
廳內所有河內士族子弟都屏住呼吸,等待這位『替身』的回答——
或者說,其實在當下,柳珩等河內子弟,已經基本上傾向于這一位驃騎,不是『替身』,而是『真身』了!
所以柳珩才會有第二問,才會幾乎是『明牌』的提問,而不是在春秋典故當中尋找一個犄角旮旯的小片段來試探『替身』對于春秋的熟悉程度,畢竟大多數人都清楚,斐潛是治春秋左傳的……
斐潛對于這一典故的拆析,對于其中『忠孝』、『禮法』等的定義和回答,將決定他們后續的對于驃騎軍的態度,也將決定他們的未來。
主位上的驃騎大將軍斐潛聞言,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并非嘲諷,而是一種洞悉了提問者意圖的了然。
他并沒有急于回答,而是緩緩的點了點頭,似乎是對于柳珩這個提問的贊許,也像是在思考要怎么進行回答……
柳珩等人,不由得屏息而待。
『柳郎所問,觸及禮法人倫之根本,足見深思。然某觀此春秋之事,倒也有三問。』
斐潛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問:武姜身為國母,因私愛而謀廢長立幼,甚至欲助幼子奪位弒兄,其行,可稱「慈母」乎?其心,可配「國母」之尊乎?』
『二問:莊公身為國君,初時隱忍不發,待弟段惡貫滿盈方一舉除之,是為「養惡」乎?抑或是「忍辱負重」,乃為社稷除害乎?』
『三問:潁考叔之諫,看似全了母子之情,然以「掘地見泉」之詭道,規避「不及黃泉」之誓言,此是「智」乎?是「巧」乎?抑或是……對「信」與「禮」之本意的……褻瀆?』
三個反問,如同三道驚雷,劈開了柳珩等人預設的思維框架!
這絕非照本宣科的解釋,而是直指事件核心矛盾,對人物動機、行為正當性以及禮法本質的深刻剖析!
尤其是第三問,簡直是顛覆性的反問!
畢竟大部分的經學傳承,都表示『穎考叔』是正確的,說這家伙不僅是自己是『孝子』,然后可以將『孝』的行為推廣到『鄭公』身上,然后讓『鄭公』也全了『孝』云云……
但是實際上,潁考叔究竟是『孝』還是『不孝』,沒有詳細的記錄可以證明。
潁考叔出身士人,非貴族宗室,所以他替『鄭公』出謀劃策的目的,是為了什么?真的就是為了『孝』?
自向鄭莊公建言后,潁考叔即由邊陲小官『潁谷封人』升至『大夫』,得到啟用。但是史書記載僅有兩事,一是諫言莊公掘泉見母,二是爭蟊弧,這兩件事中間相隔了多久?大約十年。十年間鄭國分別與衛國、宋國、陳國、蔡國交戰,大敗北戎,數場戰役可有潁考叔名字留下?木有。
所以斐潛當下,從『國母』,到『鄭公』,再到『潁考叔』,尤其是對潁考叔『詭道』而全『禮』的質疑,可謂是角度之犀利,見解之獨到,完全超出了柳珩等人的預料!
柳珩吞了一口唾沫,心中劇震,這見識……
絕非一個『替身』能有的!
眼前這位,必然是驃騎大將軍無疑!
隨著這個觀點的確立,柳珩越發的感覺到了一股似乎是無形的壓力從驃騎大將軍身上彌漫而開,重重的壓在柳珩他的頭上肩上,使得他不由得額頭冒汗,并且開始快速回想自己方才拜見驃騎大將軍的時候,可否有什么不恭敬,禮儀不規范的地方……
柳珩強壓心中的驚駭,『那……敢問將軍,若……若以將軍之見,此事當如何解?』
斐潛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歷史的塵埃,『莊公之困,非獨人倫,乃君權與私權、國法與私情之沖突。其囚母,是懲其亂國之罪,非絕母子之情。潁考叔之諫,看似圓滿,實則模糊了是非。本將軍以為,解此困局,當在「明法」與「全情」!』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開創新局的魄力,『若在本將軍治下,國母若行此悖逆,當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后,若莊公仍有孺慕之情,可于法度之外,另辟靜室奉養,使其安度余生,此乃「法不容情,情不廢法」!何須效那「掘地見泉」,行掩耳盜鈴之舉,徒留后世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