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浩蕩,奔流東去。
江東的水寨,是依托在江夏的之前程普修建舊營地。
巨大的樓船如同蟄伏的巨獸,錨鏈在渾濁的江水中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甲板上,黃蓋與程普憑欄而立,江風帶著水腥味撲面而來,吹動他們花白的須發和略顯陳舊的甲胄。
『德謀,曹使的話,你怎么看?』
黃蓋的聲音粗糲,如同船板被江水拍打,噼啪做聲。他似乎是望著遠處江陵的方向,也似乎像是在看著北方的戰火升騰。
程普撫著花白的須髯,面色沉凝:『曹孟德河洛吃緊,被斐子淵纏得脫不開身……根本無力防備斐子淵分兵東進……若是知道交趾的劉玄德也是來了江東,怕不是……想空口白牙讓我們協防南郡,讓我們江東兒郎替他去守門戶……哼,當我們江東是他曹丞相的看門狗么?』
程普哼了一聲,滿是鄙夷。
對于武將來說,誰的戰績牛逼,誰就值得敬重,即便是對手是敵人。
顯然,對于當下來說,斐潛的戰績顯然更加耀眼一些,而曹操一敗再敗,已經不是當年橫掃大河南北,囊括二袁之地的那個時期可以比擬的了……
黃蓋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德謀啊,這仗還是要打的……』
程普愣了一下,『公覆之意是?』
『派些老弱病卒,先在江上巡弋,做做樣子。』黃蓋說道,『想要真讓我們淮泗子弟替曹孟德流血?做夢!不過……若是讓斐驃騎就此輕易在荊南扎下根來,顯然也對江東不是什么好事……』
程普吸了一口農家小炒肉,頓時被嗆到了,咳嗽兩聲,頓了頓,聲音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索,『公覆之意是……我們自己的刀,該指向何處……這最終……還未可知?』
黃蓋也是嘆了一口氣。
兩人沉默下來,一時之間周邊只聽到江水濤濤,江風呼嘯。
周瑜死后,江東的天就變了,他們這些追隨孫氏父子兩代的老臣,地位變得異常尷尬。
孫權提拔魯肅、呂蒙等新人,明面上是對他們這些老將的『尊崇』,實則是在一點點剝離他們手中的實權。
周瑜長子周循,是一個書呆子多過于謀臣的性格,若是治書么,必然是相當不錯,但是要治軍么……
而周瑜次子周胤,原本是要走武將路線的,但是現在被高高捧起,給了個虛銜,卻遠離了水軍核心,徹底成了擺設。
這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涼薄,讓黃蓋、程普這些刀頭舔血一輩子的老將,心寒齒冷。
『仲謀……實在是……太急了……』程普嘆了口氣,聲音蒼老,『公瑾方不祿,他就迫不及待要收權,引入劉玄德這頭惡蛟?簡直是引火燒身!顧元嘆那些江東地頭蛇是好相與的?那劉玄德,更是虎狼之性!與之商議,就是在與虎謀皮!』
『他急,是因為怕。』黃蓋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吳郡城中的暗流洶涌,『怕我們這些老家伙尾大不掉,怕江東士族根深蒂固,怕他孫仲謀坐不穩這江東之主的位置!引入劉玄德,不過是想驅虎吞狼,讓劉玄德和我們,還有和顧元嘆那些人斗個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漁利,徹底把江東攥在手心!』
『可這漁利,是那么好收的?』程普冷笑,『狼虎相爭,必有一傷,甚至兩敗俱傷。萬一劉玄德反客為主,或者顧元嘆等人狗急跳墻,勾結外敵……江東基業,危矣!』
程普看向黃蓋,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和決絕,『公覆啊,我們老了,可我們麾下這些跟隨我們出生入死的兒郎,還有他們的家小,不能跟著一起陪葬!更不能像公瑾的后人那樣,落得個徒有虛名,任人魚肉的境地!』
黃蓋重重一掌拍在憑欄之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正是此理!周都督的教訓,就在眼前!孫權能對公瑾的子嗣如此,焉知日后不會對我們,對我們的子侄故舊下手?我們為孫氏流血流汗,打下半壁江山,不是為了最后被人當破抹布一樣扔掉!』
黃蓋環顧四周,江面上是他們一手帶出來的江東水軍戰船,雖然精銳被抽調走不少,但骨架仍在,軍心尚穩。
這支力量,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們最后討價還價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