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暑氣仿佛有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水畔曹軍連綿的營寨上。
那無處不在的腐臭,不像是飄散的異味,而像是活物。
它們從營溝墨綠色的、冒著氣泡的污水中滋生,嗡嗡作響,形成黑壓壓一片,在那震顫的薄翅作用下飛翔,然后猛地撲向蜷縮在草席上的傷兵們……
其中,就有什長王涑。
王涑的左腿小腿上,有一道在鬼哭隘作戰時的傷口。
此刻,這傷口正猙獰地潰爛著,散發出甜膩的惡臭。
他無力地躺著,渾濁的目光透過破爛的營帳頂棚,落在一束斜射下來的光柱里。
光柱中,塵埃狂亂地舞動,每一粒微小的灰塵,在王涑的感知里,都裹挾著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
在傷兵營的不遠處,用來焚燒尸體的火堆,正在發出噼啪的爆響聲。
那是曹軍兵卒骨血最后的哀鳴。
他們活著的時候沉默,死了,燒了,反倒是噼噼啪啪,卡里咔嚓……
一陣裹挾著熱浪和焦糊味的風卷來,將半片燒得焦黑的衣角吹落在王涑的草席旁。
王涑低頭看去,那衣角的樣式,依稀能辨認出是最為普通的葛布戰袍。
就像是王涑自己身上穿的一樣。
腐臭像濕透的麻布,死死糊在口鼻上。
悶熱,窒息。
可是所有人都忍耐著。
吃苦耐勞,這是大漢山東統治階級對于普通民眾的基礎要求。
老祖宗嚴選。
王涑蜷在霉爛的草席上,潰爛的腿引來蒼蠅嗡嗡打轉。
火頭老拐跛著腳,挨個給病帳里尚能進食的士卒分發麩餅。他走到王涑身邊,手指頭上依舊帶著洗不掉的陳年泥垢,遞過一塊粗糙發硬的餅。
王涑半躺著,然后低聲嘀咕道:『當年……好像也是這樣……』
『什么當年好像?』火頭老拐問道。
王涑咧開嘴,半像是回答,半像是呻吟,『當年……在官渡……』
『官渡啊……』火頭老拐的聲音沙啞干澀,『袁本初的人馬,那肚子腫得跟鼓腹蛤蟆似的,咱好歹……好歹還有肉干吊著半條命!』
王涑伸出去接餅的手猛地一滯。
火頭老拐哈了一聲,『這是餅子……沒肉干……』
王涑這才接過了餅子,然后緩緩的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股霉味從口腔竄到了鼻腔。
聞到了這令人惡心的霉味,王涑反倒是安下心來。
哪一年,他剛入伍,他親眼見過餓瘋了的士卒在戰場上刨開凍硬的馬糞,只為尋找里面可能未被消化的零星豆瓣和麥粒……
他也親眼見到那些人的尸體,看見那些人的眼珠上,都蒙著一層灰翳……
可如今……
王涑低頭看著自己指甲蓋下透出的烏紫色,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鐵銹般的腥甜。
忽然,一個驚恐的嘶吼聲,打破了營帳里死一般的沉寂,帶來了躁動。
『程使君!程使君饒命啊!俺沒偷吃!俺沒偷吃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