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樣的金瘡藥?
那是軍官和精銳才配享用的東西。
繃帶早已用盡,別管干不干凈,都已經沒有了。
連燒開水的柴薪都短缺。
『狗剩……狗剩你撐住啊!』
一個斷了胳膊的漢子,用僅存的右手搖晃著旁邊一個氣息奄奄的少年兵,『咱們……咱們打下了筑陽……立了大功……丞相……丞相會賞的……會救我們的……』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絕望的自我催眠。
那叫狗剩的少年兵,他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渾濁,嘴角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卻只流下一絲暗紅的血沫。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哥……餓……想……回家……』
聲音戛然而止。少年兵的頭歪向一邊,眼睛還半睜著,映著火把那點微弱的光,空洞地望著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斷臂的漢子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少年兵失去生氣的臉,又茫然地抬起頭,望向遠處中軍大營那片被燈火映得通紅的天空。
那里,隱約傳來的笙歌笑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一種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荒謬感,以及涌動而起的強烈悲憤,瞬間淹沒了他。
他張了張嘴,想嘶吼,想質問,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聲音。
他習慣沉默了……
沉默得太久,便是已經失去了話語的權柄。
他甚至連表達悲痛的語言能力,也在天長日久的沉默當中失去了。
他猛地低下頭,用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地上潮濕的泥土,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無聲地慟哭。
『啊啊啊……』他痛苦的哭泣,眼淚混著泥土,在他臉上沖刷出兩道骯臟的溝壑。就像是一條被主人抽打的狗,明確感覺到了痛苦,卻依舊不敢反抗,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醫工,背著一個同樣破舊的藥箱,步履蹣跚地從一個窩棚挪到另一個。他看著眼前煉獄般的景象,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疲憊和深深的無力。
別的醫師都不愿意來傷兵營。
山東中原的醫師,也要是吃飯的,也喜歡錢財的,難道不是么?
老醫工蹲下身,顫抖著手探了探狗剩的鼻息,又摸了摸斷腿兵卒滾燙的額頭,最終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從藥箱底層摸出一點點珍貴的,磨成粉的草藥,小心翼翼地撒在斷腿兵卒那可怕的創口上。
但是藥粉太少了,涂抹上去不久,就被新涌動出來的污血吞沒。
『省著點用吧,老丈,』旁邊一個腹部腫脹的傷兵虛弱地開口,聲音嘶啞,『給我們……也是糟蹋了……留著……給還能活的兄弟……』
他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老醫工的手頓住了,看著那點珍貴的藥粉,又看看周圍無數雙在昏暗中閃爍著痛苦和絕望光芒的眼睛,最終,顫抖著將藥包好,塞回了箱子最底層。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佝僂著背,走向下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生命,重復著這徒勞的、象征性的『救治』。
營寨邊緣,靠近亂葬崗的方向,兩個輔兵正費力地將幾具用草席卷裹的僵硬尸體抬上一輛吱呀作響的破舊板車。
人死了,就很沉重。
輕的是靈魂。
他們像是豬狗牛馬一樣的活著,也就像是豬狗牛馬一樣的死去。
他們遵照士族子弟的意愿而活,自然也就按照士族子弟的指令而死。
卷著尸體的草席破爛,潦草,露出半截枯瘦發黑的小腿。
板車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顛簸著,向著那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荒地駛去。
沒有哀樂,沒有儀式,甚至沒有多余的目光。
他們的消失,如同秋葉飄零,無聲無息。
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卷起了傷營里污濁的空氣和更深的絕望。
幾根火把的火苗在風中瘋狂搖曳,光影明滅,映照著那一張張痛苦、麻木、等待死亡,或是已經被死亡吞噬的臉龐。
遠處,中軍大營的喧囂與歌舞,似乎達到了高潮。
一陣更加響亮的歡呼聲浪隱隱傳來,仿佛在慶賀著某個『輝煌』的勝利時刻。
在營寨西側這片被燈火遺忘的角落,只有斷臂漢子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傷者無意識的呻吟,蒼蠅的嗡鳴,以及夜風吹過亂葬崗荒草的沙沙聲,交織成一首泣血的挽歌。
這挽歌,為死去的少年兵狗剩,為這里每一個被遺忘的生命,也為這依靠吸吮底層血肉而維持表面光鮮,實則內里加速腐朽潰爛的大漢軀殼而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