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馬蹄聲聲踏破沉寂。
轉過眼前的土塬,杜畿勒住韁繩,任由坐騎在崎嶇山道上喘息。
他抬手抹去臉上滴落的汗珠,指尖觸到冰涼的兜鍪。
臨行前,荀攸特意命人取來的制式盔甲,此刻正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
驃騎軍的盔甲。
杜畿原本是抗拒穿這一身的盔甲的……
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大漢子民』,而不是『驃騎下屬』。
即便是他在驃騎之下擔任了藍田縣令,杜畿依舊覺得自己只是在完成屬于大漢臣民的責任。他不會抗拒斐潛政治集團的指令,并不是因為斐潛本人,而是因為斐潛取得了大漢西京尚書臺的權柄。
這邊是大漢的制度。
可是現在么……
夜風自土塬底部盤旋而上,帶著土腥味的濕氣和隱約的血腥氣息。
杜畿看著周邊,問身邊的護衛,也是驃騎軍的斥候,『距離伊闕關還有多遠?』
『大概還有六七里。』斥候回答。
杜畿遠眺,遠處的山體,在黑夜之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杜畿摸了摸胯下戰馬。
戰馬依舊在劇烈喘息著,泵動的血脈也宛如杜畿現在的心境。他同樣也是一匹被滾滾浪潮而驅趕的馬,即便是他原本的想法可能僅僅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馳騁,也不得不戴上了羈轡。
或者說,從他接受藍田縣令的那一天起,走到這一步,便是已經無法避免了……
杜畿不由得回頭而望,那邊是長安的方向。
是杜氏世代居住的關中平原。
也是其他關中姓氏居住的土地。
只不過,前一段時間,少了一家。
當韋端的頭顱被懸于長安城門示眾時,杜畿他站在沸騰的人群中,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不僅僅是恐懼,更多的是某種更復雜的東西在胸腔里震顫。
『王隊率可知道天子現下在何處?』杜畿突然問道。
斥候王隊率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位關中名士會在此刻提起此事:『聽說天子到了汜水關?被曹氏逼迫的……』
火把爆出一個火星,映亮杜畿沉靜的側臉。
杜畿點了點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天子……
君王……
若是君王離開了王位,便是什么?
杜畿心中發沉。
他想起那日荀攸召他入府時說的話,『伯侯可知為何令你前往河洛?』
當時他跪坐在席上,只覺得荀攸書房里的坐席格外刺扎。
『蓋杜氏最早向驃騎將軍輸誠?』杜畿當時如是回答。
荀攸卻笑了,『因你杜氏懂得何時該伸手,何時該縮手。韋端錯就錯在既想取關中糧帛,又舍不得漢室官印。』
韋氏倒了……
死的死,亡的亡,還有剩余的一些人,被發往隴西。
或許百余年過后,還會有什么隴西韋氏,但是至少現在,關中沒有韋氏的名頭了。
夜風撲面,杜畿明白荀攸那笑容里的深意。
關中士族從來不是在選擇君主,而是在權衡利益……
那么天下的士族呢?
他們嘲笑普通的百姓民眾如同散沙,純屬烏合,而他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