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來了,村里的人都這樣稱呼里正。
三老爺什么時候來,為什么來,街坊們早在他來之前就知道了。
王家莊有三百多戶人家,可是他們欠下大老爺衍圣公、曲阜縣衙的佃租賦稅,各項苛捐雜稅加起來,已經超過五千兩了。
三老爺在村口茶鋪里停下,在張三娘的店鋪,他喝了兩杯茶,吃了兩個雞腿,然后乘馬車到王國杰家。
早在幾天前,里正老爺就聽說王國杰回家了。王家老爺子雖然已經死了,不過他拖欠衍圣公的打鐵稅、地租,必須要如數償還。
現在王鐵匠的兒子回來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里正老爺帶著厚厚一大疊佃租底冊走進家徒四壁的王家。
一群街坊圍在王家門口,探頭探腦朝屋子里張望。
此刻,王家三口人坐在墻角一張臟兮兮的桌子旁邊。屋子四壁貼著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畫片,其中一張是太上皇東征倭國斬殺德川家光的戰報,化身為蛟龍的德川家光,此刻被煙熏成了條黑泥鰍,容貌雄偉的太上皇也成了張飛模樣。
在太上皇畫像的下面,一口鐵鍋還在煮著什么。
佃戶王國杰劇烈咳嗽,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口上,雙眼無神的望著闖進來的里正老爺和家丁。
“你們,欠了一百一十兩銀子還有六十天的修水渠”
三老爺說出這句話時,滿腹狐疑的望著眼前這個病懨懨的農民,再次確認了一下賬本。
王國杰神情麻木,繼續咳嗽。
里正老爺下意識捂住鼻子,繼續道“去年十月,你爹臨死前,給衍圣公補交了三兩稅,打那時候以后,你們就再沒給過一文錢。”
里正老爺抬起頭,盯著王國杰的老娘,充滿關切問道
“這是為什么,大娘你們是要把衍圣公老爺當大怨種不成俺們曲阜人,可要講理啊。”
“發發慈悲吧,老爺,”王大娘開口了,因為激動起來,老奶奶缺失了的門牙不停漏風,像一只漏風的鈸鑼。
“三老爺,容我回稟,去年他爹還活著時候,曲阜屯堡的張老爺來我家說,王鐵匠,把你的鐵料賣給我們你賣了吧,孩子他爹說。那有什么不行我有大約一百兩鐵料要賣呢,都是上等的鐵料”
王大娘邊說,邊扭回頭去瞧其他街坊,倒好像要請他們來作見證似的。
“我不懂你說這些干什么,”里正老爺說,“我問你我問你們為什么不繳賦稅你們都不繳,難道要我去向大老爺交銀子嗎”
王大娘指天發誓“我們沒錢啊”
“胡說八道,豈有此理”里正老爺說,“吾皇圣明,廢除屯堡,就是要治你們這些偷奸耍滑之人,先前王鐵匠給屯堡打鐵,銀子可是掙了不少,我聽說那老爺子是個酒鬼,銀錢都花在喝酒上了,現在衍圣公看你們可憐,給你們地種,佃租只收八成,你們卻說沒錢”
“你們還有良心嗎”
里正老爺在賬本寫下幾個字,然后走出王家,坐上馬車,命令家丁道
“人抓走,家拆了。”
四名兇神惡煞的家丁立即上前,揮舞鐵錘十字鎬,對著王家僅存的墻壁一陣亂砸。
王國杰老婆哭嚎著上前阻攔,
“不準砸我們是遼東屯戶,給大齊種了一輩子地你們要遭報應”
一個家丁丟下鐵錘,一拳砸在女人后頸,王國杰的老婆身子一軟,像面條一樣癱軟在地,家丁用繩子將人捆住,綁在馬背上,策馬離去。
另外三個家丁擋住王大娘。
王國杰提著根木棒追上來,剛走了兩步,被家丁一腳踹翻。
王大娘在后面緊緊地追他,她駝著背,氣喘吁吁,幾次跌倒在地。
老奶奶忽然站住,像是跳大神的神婆似的,握著拳頭使勁捶胸,發出不似人聲的嚎叫
“沒天理啊,太上皇啊狗日的衍圣公欺侮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孔友仁要喝血啊哎呀,哎呀,皇帝眼睛瞎了,要逼我們造反啊”
“老東西”家丁厲聲說,“你活膩了”
“我活了七十歲了,早就不想活了,我要去京城告御狀啊。皇帝眼瞎了。”
家丁不理這瘋婆娘,揚長而去。
王家原本不多的家具被砸成稀爛,只剩下光禿禿的兩堵墻壁。
圍觀的街坊們對著王家母子指指點點,各人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像是吸血的精怪,等到望見王國杰掙扎著爬起,街坊們很快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