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老者將這番話說完,兩人依舊未曾出得一言。
“先前言語之中多有失禮,還望兩位勿要怪罪。”老者說罷,朝兩人拱拱手,“這人一上歲數,就極愛評頭論足,說些長短,漠城之中讀書人多了,并非什么壞事,只是可惜了這些個老手藝,路數的確越走越窄。譬如相馬的老樂頭,打鐵火的老劉頭,祖上可都是讓人擠破腦袋入門的紅人兒,可到如今,已然是落得個后繼無人,難以為繼的凋敝場面。”
老叟平復少頃,轉頭對兩人道,“二位且先聽聽戲,老朽再去添幾道拿手好菜就是。”
老者并未在此逗留,只是仰頭咽下一杯酒,似是要將心中些許不甘一并壓下,起身離去。
“家家有本難念經書。”韓席瞅著老人肩頭極寬的背影,猛地喝下一口酒水。
云仲許久未開口,只是晃悠著腦袋,拈起一根竹筷,隨樓下趟子戲聲輕敲桌臺。樓下除卻那位女子,胡琴銅鑼這等戲臺必須之物,就連半件也無,更休說掌弦的樂師,整座偌大戲臺,唯有女子清清朗朗的老道念白與玲瓏戲文之聲,恰似窗外雨點垂玉板,聲聲點落人心頭。
方才老者簡略提及了數句,趟子戲同其余戲種的差別,大抵便在于兩處其一,趟子戲無需什么胡琴鑼鼓木梆這等器具,整場下來,全憑臺上戲角兒一張伶仃口撐起念白戲文,腔調之中的起承轉合,極顯功底。其二便是趟子戲乃是截留名篇當中的一段而已,將名篇之中的人物由表及里,包羅脾性喜好,盡數詮釋一番。倘若說其余戲種如同正史當中羅列興衰生滅的世家傳記,趟子戲便如同野史別傳,當中的諸多趣事傳聞,盡表于一戲之中。
少年鮮有聽戲的時候,幼時小鎮之中倒是偶有戲班前來,唱個幾折戲,可鎮中哪有人家富余閑錢,大抵都是白看上個兩場戲,而往往無一人前去朝臺下小生手中的鑼中扔個幾文銅錢。戲班見無人捧場,自然就不愿再出這份力氣,轉而前去其他地界搭臺。
可這回聽這趟子戲,少年卻聽得極美。
似是云里霧里,有紅綾隨風飄擺,忽而高轉,繼而伏眉。
一曲到終,而云仲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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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老弟看來是個行家,”獨飲半晌的韓席瞧少年回神,舉杯輕笑道,“不然以你平常極好杯中物的一貫秉性,怎能連酒水都顧不上理睬”
云仲則是笑語道,“若是真能聽得懂,估摸著我早就叫好不迭嘍,就是此前從未聽過,這才有些沉浸其中。”
兩人再飲半壺酒水,自是酒興正酣,眼瞅著壺中漿見底,韓席招呼那位疲懶跑堂添滿酒水,這才說道,“你說忒好的一折戲,為何臺下那些個老者也不叫個好,也難為臺上那姑娘了。”
此刻頭半晌已過,那三兩老者亦是坐得疲累,同那后場的姑娘打個招呼,便各自歸家歇息,于是整座眺春樓,便越發寂靜下來,除卻兩人閑聊與杯盞響動,再無其他。
穿過窗欞,云仲瞅著那些個老者各自還家時的顫巍步履,緩緩開口,“若是僅憑幾聲寥寥無幾的老叟叫好,便能救下這一門行當,那位掌柜早就仗著自個兒硬朗身板,好生敲打敲打那些位老者了。”
少年頭半句話說得端正,豈料到了后半句,話鋒一轉,倒是讓對坐的韓席險些噴出一口酒來,兩眼瞪得溜圓,木然道,“云老弟,要不咱往身后瞧瞧”
云仲扭過頭來,只見樓梯口不遠處,一襲紅衣飄然而至。
“少俠如此說,恐怕是有些不妥,雖說我爹身量頗為高壯,可也并非那等粗人,怎會如此行事況且背地里編排他人,可不算什么良善舉動。”還未等云仲搭茬,女子便已經是輕快落座,以素手撐住下頜,似笑非笑地盯著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