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平祁入屋,心頭自是惴惴不已:住持云游時節,他這堂主可未見得做過幾樁善事,雖說身居高職,也每日參研佛經,但憑心自問,寺廟中本就不甚興盛的香火,在住持去后,更為慘淡,他這做堂主的,未免有些才不稱位。故而進屋之時,這位人近中年的古剎堂主,連頭也為曾抬起,低眉頷首。
“平祁,你入佛門,大抵有多少年月了。”老僧方才抖落僧鞋之上的殘冰,并未轉身,而是向正殿佛陀金身看去,零散日光映于金身之上,更是燦燦明滅。
堂主低眉作答,仍是不敢抬頭,“回住持,小僧自垂髫年紀皈依,如今已有三十六載,雖說并未于佛法之上精通,然雖說愚鈍不可及,但仍舊有些心得體會。”
老僧半晌才接過話頭,言語之間極冷寂,“老衲還未曾問你佛法修行之事。”
平祁越發頷首。
不平禪師回頭,看向這位如置俗世已然可為人父多年的堂主,沉聲開口,“當初老衲周游紫昊,從一處無人的破敗寺廟之中將你抱回這鐘臺古剎,供養一十六載,然待你年紀初成,卻不知雙親何人,多方輾轉歸還紫昊,歷四載有余,這才堪堪查明父母去向。”
“你父乃是朝廷官員,家世雖不甚顯赫,不過也算身居要職,可偏因違逆規矩,致使頂上大員心中忌恨,落得個滿門抄斬的蒼涼下場,唯有你一人年紀尚小,被藏匿于偏寺之中,這才幸免于難。”正殿周遭冷清,老僧言語,恰似平地沉雷,回蕩愈久。
平祁渾身顫栗,雙拳攥緊。
“坐吧。”住持騰開地,自行端坐在蒲團上,雙目泰然望向一旁神色莫名的平祁,而后閉目輕言,“你年少時,老衲還時時想著,若你剃度入寺,八成有些屈才,當初抄斬一事過去十余年頭,僅是位少年郎,竟能憑一己之力查明探清,可見本事不小。可查清過后,你卻復歸寺中剃度出家,皈依佛門,的確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紅塵百態,難不過舍得,我原以為你已遁開金鎖,道行一日千里,可偏偏往后數十年間,禪心未凈。此事我亦是難辭其咎,直至今日才發覺,你竟從未掙開那條玉繩。”老僧輕輕搖頭,長嘆道,“詩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祁字意為為冗雜繁余,當初予你法號平祁,本意便是愿你可清平諸般執念雜感,勤修佛法,但如今卻是盡數化作浮光之影。”
“弟子并未為凡俗所困。”踟躕半晌,已然做過十載堂主的平祁才顫聲開口,雖神色凄涼淚流滿面,卻依舊是咬緊牙關,硬頸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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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則是不再盤膝端坐,只是自行起身,抖抖明黃僧袍,調頭朝外走去,臨行前,只留下寥寥數語,“因規矩二字,失卻雙親,無家可還,便執拗于規矩二字,行事處處循規蹈矩,即便是人命關天,也不愿毀卻這鐘臺古剎寺規戒律,此間種種,皆由心障生。”
“何苦來哉。”
在外等候半晌的平空,心中亦是惴惴。寺規畢竟是寺規,即便主張于心無愧,也難免心神不寧。鐘臺古剎寺院清規,乃是百年前住持所設,凡是觸犯寺規者,皆是免不得責罰,概無大小,更何況一個尋常知藏。
不說佛法能否精通純熟,光一本極薄的佛經,平空便要廢去兩旬日夜,才可在心中記個大概,更不消說時常引為己用。大抵是記性過于差勁,這位年輕僧人總要于夜深人靜之時自行點起燭火,挑燈夜讀,乃至于有回打翻燭火,險些燒了被褥,時常被其余僧眾提起。
住持大步出門,瞧見仍在外等候的平空,挑眉道,“你可知逾越寺規,乃是大錯且不說要受多少罰,諸位長老如要將你掃除出鐘臺寺,也并不是妄言,就算老衲有心護你,還是無異于揚湯止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