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車“其弩張一大則十二小時皆發。用連珠大箭,無遠不及”,種平只分神看了兩眼,見來援的走舸避開了自己和白毦兵所在的樓船,便專心奪船去了。
他揮刀斬斷主帆繩索,傾倒的桅桿恰巧壓住試圖登船的敵兵,種平趁機帶人沖向舵室。艙門被踹開的瞬間,三支短矛破風而來,種平側身閃避,順勢用鉤拒挑飛短矛:“我大軍乘風已至,天時不在爾等!屈膝乞降,尚可活命!”
那艙中士卒聽見江上弩箭如雨,又有廝殺兵戈之聲,知道種平所言不虛,又見種平身上衣甲俱是士燮手下制式,哪里還不明白士燮在猛陵已遭大敗?
心氣一失,再無斗志,除去幾個尚且負隅頑抗的氏從親衛,其余士卒大多依種平所言,棄兵而降。
江上戰局被停泊在岸邊的一艘小船中人盡收眼底,船頭士燮與許靖對坐,周圍是李蒙和十幾個白毦兵。
“廞兒也該滿周歲了罷?”許靖將溫好的醴酒推過案幾。水寨殘骸在窗外明滅,江風中飄著焦糊的粟米香。
士燮握觴的手猛地一顫。他想起去歲小兒子出生時,自己在合浦郡栽下的荔枝樹。此刻那抹嫩綠是否已化作可供人遮蔽的濃陰?掌中銅觴映出斑白鬢發,他突然發現甲縫里的血垢與嶺南紅土何其相似。
“許文休,你我也是熹平年間同拜鄭公的門生。”士燮突然用洛陽正音說道,這是三十年來他第一次不說蒼梧俚語,“當年你我在太學辯《公羊傳》,你說‘大一統者,非疆土之廣,在民心之安’。”
江風卷入帳中,吹動許靖手中的竹簡。展開的《交州風土記》恰好停在“合浦”篇,頁眉有士燮親筆批注:“七月魚肥,童子采蓮唱:‘結我五色絳,魚行采蓮道。碧水映青嶂,云煙繞翠濤,此間多勝景,如何不終老。’”
“威嚴,自你頻頻出兵以來,有多少次是為了安民心,有多少次是為了你的野心?”
許靖的嗓音很低,卻足以讓他聽的清楚。
士燮突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案幾上錚然作響。他踉蹌著走到帳門,看見被俘的俚人士卒正在修補戰船,有個斷臂少年用牙咬著麻繩打結,額頭的刺青是合浦郡特有的獸紋。
“你聽的懂他說的話。”許靖不知何時來到身側,“他說要修好船,回俚峒載阿母采蓮子。”
“世人都說交州偏僻野蠻,可你卻極言交州物華天寶,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士燮的身軀在晨光中微微發顫。他想起二十年前出任交趾太守時,曾在伏波祠立誓:“愿為領南盾,不教烽火燃。”此刻江面上的焦船殘骸,卻比任何鋼刀都更刺痛雙目。
或許是這三十多年來在交州太過順遂,他已經經不起一次戰敗,又或許是他太過年老,真的生出許多慈心,竟然也會被許靖的三言兩語打動。
江上戰局已定,劉備進來時,便看見士燮正對著《交州風土記》發怔。案幾上擺著種平送來的木匣,里面是三十顆未曾使用的狼毒頭,還有那屬于他的印信。
“蒼梧郡的荔枝今年結得甚好。”劉備解下佩劍擱在輿圖上,“燮公可愿與備同往?劍為犁時,當以《風土記》為引。”
江鷗掠過水面,叼起一尾翻肚的魚,正是魚肉肥美的時節。士燮忽然低笑出聲,笑著笑著便有淚滴在輿圖上,暈開了郁水的墨跡。
他抬起頭,不看劉備,卻是去看對面的許靖,仿佛還是四十多年前,他二人在洛陽初見,那時候的兩人在學派上各執已見,卻都懷著世間最正大光明的理想。
“有此一敗,非天不在我,只負人心耳。”
這話或許是為自己挽尊,或許是真的后悔于此,但士燮能保證自己現在這句話的真心:“但請使君善待俚民,燮愿以交州為獻,有所驅馳,莫有不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