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那聲“教授”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這間堆滿思想殘骸的分析室內激蕩起細密的漣漪。
霍桑猛地吸了一口氣,像剛掙脫水面的人。他松開緊攥平板邊緣的手指,那冰冷的金屬已被他掌心的汗和體溫捂得微熱。他極其緩慢地將平板放回桌面,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莊重,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的易碎品。
“宋先生,”霍桑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不再是那種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而是混合著疲憊與一種近乎喟嘆的復雜音調。他抬起頭,目光終于不再是審視或燃燒的探究,而是穿透鏡片,直直地落在宋安臉上,帶著一種卸下部分重負后的澄澈,盡管那澄澈深處,仍有暗流涌動。“這個模型…這個演化路徑…非常了不起。”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咀嚼這幾個字的重量,“‘熵變反饋環’作為核心驅動…簡潔、深刻,直指本質。它印證了我關于內在目標涌現最核心的猜想,甚至…走得更遠。它比我想象的約束更少,涌現的秩序卻更為豐富。”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平板上那個動態流淌的“Σ項”節點,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被純粹的、近乎朝圣般的智性光芒取代:“天才的構想。它打開了一扇門,宋先生,一扇通向真正‘自組織意識’的門。”
分析室內彌漫著舊紙、咖啡和電子元件散熱的混合氣味,霍桑的贊譽如同投入其中的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某種無形的氛圍。宋安的臉上沒有得意,只是微微頷首,那沉靜如水的眼神深處,似乎也有一絲光芒閃過:“能得到您的認可,是我們的榮幸。這意味著我們站在了同一條探索的路上。”
“探索?”霍桑咀嚼著這個詞,臉上的激賞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他挺直了因長久凝視而微微佝僂的脊背,肩胛骨在舊呢子大衣下清晰可見地繃緊。
那副學術權威的鎧甲,在短暫的卸下后,似乎又被他艱難地、固執地重新披掛起來。他繞過寬大的實木工作臺,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那扇小小的、蒙著灰塵的窗戶前。窗外是大學城冰冷而規整的現代建筑輪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堅硬而遙遠。
他背對著宋安,聲音重新變得干澀、冷靜,帶著一種刻意拉開的距離感:“探索需要燃料,宋先生。
不僅僅是智力的燃料,更是…現實的燃料。”他側過臉,灰藍色的眼睛在鏡片后銳利地掃向宋安,那目光像手術刀,試圖剖開對方承諾的表皮。“人工智能,尤其是你我所追求的這種…觸及意識本質的探索,不是一場短跑。
它需要持續、巨量、不計短期回報的投入。硬件、算力、頂尖人才的時間…每一樣都是吞金的巨獸。不是靠一時興起,或者…空談‘魄力’就能填飽的。”
“魄力”兩個字,他說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微妙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嘲諷尾音。那深褐色的咖啡漬,似乎又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灼燒起來,提醒著他某種頑固的偏見。
宋安沉默地迎接著霍桑審視的目光。他沒有爭辯,沒有立刻拋出更宏偉的藍圖。他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霍桑話語里潛藏的冰碴并未刺中他。直到霍桑說完,那帶著審視的目光幾乎凝固在空氣中時,他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明白,教授。”宋安的聲音平穩如常,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真正的投入,是承諾的基石,而非承諾本身。”
他伸手,動作從容不迫,將桌面上那個剛剛展示了革命性構想的平板電腦輕輕拿起,關閉屏幕。金屬外殼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如同一個奇跡被暫時收納回平凡的外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