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長遠的視角來看,”她心中冷笑如冰,“充其量,也不過是自家編纂的史書里,一個……一時的好帝王罷了。”
鄭袖端起案上的寒玉茶盞,淺啜一口,茶水的苦澀讓她的思緒更加清明:
“許多代百姓之后,當修行普及、人人皆可求道成為常態,當‘圣君’的贊譽、‘仁政’的推崇成了每朝每日都能聽到的話語,再無半分新奇之時,你元武這樣的人物,又如何能壓抑得住那些新生的欲望?”
過往漫長歲月塵埃落定的史書里,哪一部不曾記載過曾經被謳歌為“明君”的帝王?曾有過多少勵精圖治、澤被蒼生的壯舉?
可他們晚年如何?
往往變得暴虐無道……濫用民力、大興土木……縱情享樂直至奢靡成風……沉溺于幻術丹鼎以至于昏聵失察……聽信讒言屠戮忠臣……這些劣跡斑斑的終章,難道都只是因為死亡逼近的恐懼攫住了心神?
或者簡單歸咎于年老力衰導致智慧不再、判斷力出了嚴重偏差?
不,在鄭袖洞若觀火的審視下,那更接近一種……心理的失衡與“閾值”的崩塌!
一位帝王,一個能夠主宰億萬生靈沉浮的存在,他的心,對“愛民”這類最初能帶來巨大精神滿足和道德制高點的行為,早已麻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仁政、恩澤、克制……這些曾為他帶來“圣君”光輝的東西,早已榨不出一絲快樂的新鮮血液。
它們變成了沉重的負擔,一頂必須戴好的冠冕,一座壓得靈魂喘不過氣的豐碑。
而役使萬民,揮霍天下資財以填一己私欲的任性;或是將那些可能對他構成威脅的天才像蟲子般碾死在萌芽狀態;再或者,如同豢養牲口般掌控、愚弄百姓的精神……
這些操控生死、踐踏秩序的行為,才能讓他們重新感受到活著的興奮,能夠帶來一種扭曲的、凌駕一切的快感——看,這億兆生靈的生殺予奪、喜怒哀樂,皆在我手!一念可使其生,一念可使其亡!
就像孩童玩膩了溫順的玩偶,便會轉而去撕扯、去破壞,只為尋求新的刺激。
帝王亦然,當天下太平、萬民臣服成了常態,他們便會想方設法打破這份“平靜”,哪怕代價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一個人活得越久,看到的黑暗就越多,心也就越不澄澈……”她摩挲著手中玉符,近乎無聲地低語:“初生時如水晶剔透,沾染塵世污穢,漸漸化為渾濁,最終……變成如這夜色般的深黑,再也看不透。”
“善與惡的邊界在哪?對與錯的標尺何在?”
琉璃燈罩上的虛影微微晃動。
“都模糊在一起,粘稠混沌地混雜,再也撕扯不開,又怎么能……留得住年少時那份自以為堅不可摧的信念和……‘堅持’?”
“呵,不過是未經磨蝕的幻夢罷了。”
生如美玉,死如枯骨。歲月……最擅長便是以溫和的刀鋒,刻下最殘酷的變形!
想通了這一切,鄭袖眼底的暴戾幽火反而緩緩熄滅,凝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理智重新占據上峰。
她伸出一根晶瑩的玉指,輕輕拂過玉匣表面那道熔融焦痕,帶起一縷微不可察的寂寒氣息,將那些浮起的焦痕徹底抹平、覆蓋。
怒火與毀滅沖動只能帶來短暫的幻覺,冷靜的算計才是毒蛇噬咬獵物的利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