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略頓了頓,續道“太上皇好武,酷愛狩獵,原本已有西山和北山兩處獵場可供其馳騁,后來又增設鐵網山獵場,圈占大量民田和牧場,當時朝中反對者甚眾,吾等新科進士多是熱血少年,猶為激烈,紛紛上書勸諫太上皇收回成命,還土于民。
然而太上皇歷來強勢,面對群臣激烈的反對,毫不退讓,新科狀元李桂章,榜眼楊言帶頭上萬言書,并且沖擊宮門,撼門痛哭,怒斥太上皇不顧民間疾苦,沉迷狩獵,玩物喪志,國將不國。
太皇上一怒之下施以杖廷,當場打死新科進士七人,其中便包括榜眼楊言,狀元李桂章被削職剝奪功名,并且落下終身殘疾,瞬間從云端掉落萬丈深淵。”
賈環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對于太上皇康平帝的強勢他只是耳聞,如今從林如海嘴里聽到這樁舊案,才算是有了佐證。這何止是強勢,簡直就是暴虐啊,竟然當場杖斃了七名新科進士,其中還包括榜眼,狀元也被打殘了。
林如海嘆了口氣,續道“太上皇過于強勢,而且極愛面子,對膽敢冒犯其龍顏者,向來毫不容情,以風雷般酷烈的手段把反對者鎮壓下去,不過也給自己留下了畢生的污點,坐實了暴虐之名。”
賈環不由暗暗乍舌,別說康平帝還健在,即便已經作古,林如海如此直言不諱也是著實大膽,若傳出去,后果難料,當然,這也證明了他把自己當成了自己人。
“姑父當初并未參與沖擊宮門”賈環禁不住問道。
林如海苦笑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姑父當年滿腔熱血,原本是要參加的,然而途中遇上家父,結果被綁了回去,當時委屈不解,生平第一次頂撞了家家父,后來得聞慘案,更是悲憤莫名,難以排解,此后數年間才走出來。
當時本人雖沒參與沖擊宮門,但屢次上疏諫言,也惡了太上皇,因而被貶出京任縣令一職,也正是這數年的經歷讓我從低谷中走出來,也改變了我的為官之道。”
賈環心中一動,林如海的祖上也算是開國勛貴之一,而且又與賈家聯姻,理應屬于太上皇一系的舊皇派,可是卻又得到當今皇上乾盛帝的重用,身居揚州巡鹽御史這種要位多年,估計也是跟這樁舊案有關吧,他被太上皇貶謫過,所以乾盛帝覺得可以收為己用。
林如海沉默了數息,又繼續道“余一直認為,吾輩讀書人,仗義死節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是現在,余也是這般認為的,但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輕于毫毛。
自打左掖門慘案之后,余一直沉緬在悲憤苦悶之中,后來離京任縣令一職,接觸當地的風土人情,了解底層的民生多艱,余開始思考如何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開始思考當年這件事到底值不值。
七名進士的性命,十數人傷殘,數十人仕途盡毀,十年寒窗苦讀,一生事業付諸東流,然而這些慘痛的代價并未能阻止太上皇,鐵網山還是成了皇家獵場,這顯然是不值當的。”
賈環點了點頭“的確不值當。”
林如海捋須道“所以仗義死節不是不可,但要看死不死得值,如果不值,還不如留此有用之身干點實事,為老百姓謀點福利,為國家添一塊磚,加一片瓦。”
賈環暗點了點頭,據他一直以來的觀察,林如海的確是一個實干派,身為讀書人卻不古板迂腐,既能堅守原則底線,又能靈活變通。揚州巡鹽御史這職位多肥啊,他一當就是七年,他能做到不貪不腐,不與地方官員同流合污,可見他的確是個守原則、有底線的人。
然而林如海雖然不貪,但卻不貧窮,林家田地產業加起來幾十萬兩也是有的,但跟動輒幾百萬兩身家的鹽商比起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要知道林如海管著兩淮鹽政,他真要中飽私囊,弄個上百萬兩,甚至上千萬兩的家財還是輕易的。
所以說,林如海沒拿不該拿的,但該拿的他也不會落下,既不貪污腐敗,也不搞海瑞式的兩袖清風,窮到吃土,他靈活務實,施政能力也強,年年足額收齊鹽稅,絕對是個實干派的能吏。
干實事,不站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