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楚州城一片黑暗,沒有燈光跳動,沒有夫妻呢喃,沒有小孩哭鬧,沒有看門狗狂吠,只有零星的慘叫聲、重傷軍士的呻吟聲、軍營里此起彼伏的鼾聲。
血腥、濃重得讓人窒息的血腥,鋪天蓋地籠罩著楚州城。幾匹快馬在城中奔馳,馬上是中軍傳令兵,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大呼:“屠城結束,各軍回營。”
各、軍、回、營,這幾個字在血風中漸漸遠去,隱隱約約又在城內回蕩。
城南有一個干凈整治的小院,為都監鄭起業居所,林榮入城后,就暫時住于此。其實,城內最好的院落為防御使張彥卿府弟,只是張府人口頗多,大屋小廳血腥氣太重,而鄭起業是都監,家屬均為人質在南唐主手中,府里只住了一個小妾和三個奴仆,人少,血腥氣就稍稍少一些。軍士們提水沖掉地上的血跡,燃起禪香,鄭起業的院落就恢復了往日的雅致和干凈。
在鄭府的大廳里,擺了七八張桌子,每張桌子前都有一個燒鍋,燒鍋下面是做工精致的小鐵爐,鐵爐里燃燒著紅通通的木炭,燒鍋里盛著暗灰色的熱湯,在炭火的燒炙之下不斷地翻滾著,破裂氣泡中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香味。
林榮專心致志地吃著肥嫩的羊肉,似乎沒有理睬眾臣的激烈爭論。
范質是老資格的宰臣,雖說大林朝實行的是首輔宰相輪換制,可是憑著其資歷,他在幾位宰相中說話仍然最為分量。
“契丹新主耶律述律年少執政,朝政頗為荒廢,與耶律虎林相比大為不如。據傳他每夜招來眾臣酣飲。經常是通宵達旦,第二天白天才起床,契丹人稱之為睡王。契丹之燕王牒蠟被殺以后,繼燕王牒蠟鎮守幽州的是南京留守蕭思溫,蕭思溫是公主駙馬,為人不修邊幅,最是怯懦無能,此時正是奪回幽云十六州的大好時機,正可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錯失良機,等到契丹人恢復了元氣,則北伐定然難上十倍。”
范質所說之事,涉及在契丹國的內亂:內亂始于契丹太宗耶律虎林之死,耶律虎林攻滅極西之國,卻在歸路途中,病死在殺狐林。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翰共同擁立永康王兀欲為帝,是為契丹世宗。而契丹國述律太后喜愛幼子李胡,擬立為帝,太后、李胡率軍與契丹世宗戰于潢河,契丹世宗勝利。不過亦留下許多暗流和政爭,最后契丹世宗也被謀殺,于是睡王耶律述律即位,他即位以后,又殺掉了密謀反叛的燕王牒蠟。
大林一向以契丹國為主要敵手,因此,眾位大臣對敵方動態都知之甚深。不過,相同的事件因為不同人來解讀,也會有不同的看法和結論。
侍衛軍主帥李重進是皇親,更是重將,他素知契丹軍的戰斗力,和范質兩人意見完全相左:“契丹人朝政雖然有些亂,可是契丹軍軍威極盛,遠非南唐、西蜀所能相比,我軍如果要北伐成功,必須要動用最精稅的人馬,還有分兵防守南部邊境。中原腹敵只怕空虛異常,若此時北漢軍從澤州南下,直襲大梁,和契丹軍形成夾擊之勢,則大林朝就十分危險了。”
李重進加重語氣道:“我的意見仍是先南后北,趁著我軍接連攻克楚州、揚州、濠州的威勢,掃方,然后再攻打西蜀和北漢,等到中原大定,我軍再和契丹人決戰不遲。”
范質不以為然地道:“大林四面皆敵,不論先南后北還是先北后面,如終要面臨兩線作戰甚至三線作戰的困境,如將軍所言先南后北,在南線作戰之時,若契丹軍和北漢軍南下中原,我軍豈不是也會陷入兩線作戰?”
李重進向來心高氣傲,只是此時有陛下在場,說話者又是老資格宰相,他才沒有發出尖酸之語,不過,范質話音剛落,李重進似笑非笑道:“這四年,我軍先和西蜀決戰在鳳州,然后三戰南唐,怎么沒有見到北漢軍和契丹軍南下?”他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道:“北漢劉崇若沒有契丹人支持,早就被我軍滅掉,所以,北漢和契丹人也算得上唇齒相依,所以我敢肯定地說,我軍若攻打契丹人,北漢必然出兵。但是,我軍攻打南唐,和契丹人沒有利害沖突,他們自然不會出兵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