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人
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之為名,道之極、德之至也。“非禮勿動,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大賢者之事也。賢者之事如此,則可謂備矣,而猶未足以鉆圣人之堅,仰圣人之高。以圣人觀之,猶太山之于岡陵,河海之于陂澤。然則圣人之事可知其大矣。《易》曰:“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鬼神合其吉兇。”此蓋圣人之事也。德茍不足以合于天地,明茍不足以合于日月,吉兇茍不足以合于鬼神,則非所謂圣人矣。
孟子論伯夷、伊尹、柳下惠,皆曰圣人也。而又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夫動、言、視、聽,茍有不合于禮者,則不足以為大賢人,而圣人之名非大賢人之所得擬也,豈隘與不恭者所得僭哉?
蓋聞圣人之言行不茍而已,將以為天下法也。昔者,伊尹制其行于天下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而后世之士多不能求伊尹之心者,由是多進而寡退,茍得而害義,此其流風末俗之弊也。圣人患其弊,于是伯夷出而矯之,制其行于天下曰:“治則進,亂則退,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而后世之士多不能求伯夷之心者,由是多退而寡進,過廉而復刻,此其流風末世之弊也。圣人又患其弊,于是柳下惠出而矯之,制其行于天下曰:“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遺逸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而后世之士多不能求柳下惠之心者,由是多污而寡潔,惡異而尚同,此其流風末世之弊也。此三人者,因時之偏而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故久必弊。至孔子之時,三圣人之弊,各極于天下矣,故孔子集其行而制成法于天下曰:“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可以仕則仕,可以處則處。”然后圣人之道大具,而無一偏之弊矣。其所以大具而無弊者,豈孔子一人之力哉?四人者相為終始也。故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尹之弊,柳下惠不和不足以救伯夷之弊。圣人之所以能大過人者,蓋能以身救弊于天下耳。如皆欲為孔子之行而忘天下之弊,則惡在其為圣人哉?
是故使三人者當孔子之時,則皆足以為孔子也,然其所以為之清、為之任、為之和者,時耳,豈滯于此一端而已乎?茍在于一端而已,則不足以為賢人也,豈孟子所謂圣人哉?孟子之所謂“隘與不恭,君子不由”者,亦言其時爾。且夏之道豈不美哉?而殷人以為野;殷之道豈不美哉?而周人以為鬼。所謂隘與不恭者,何以異于是乎?
當孟子之時,有教孟子枉尺直尋者,有教孟子權以援天下者,蓋其俗有似于伊尹之弊時也。是以孟子論是三人者,必先伯夷,亦所以矯天下之弊耳。故曰圣人之言行,豈茍而已,將以為天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