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黑得早。
才過了晌午兩個時辰,日頭就沒了氣力,懨懨地掛在天邊,像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連帶著天色也一并晦暗下去。
九曲嶺往東三百里,有個叫好望坡的地方,坡下便是落葉集。
說是集,其實是座小縣城,名字倒是有些詩情畫意,可如今這光景,只剩下滿目蕭索。四年前,秦軍鐵蹄滾滾北上,城里的人就像被風吹起的落葉,四散奔逃。
如今還留下的,要么是些活了一輩子,懶得再挪動老骨頭,在家等死的老人;要么,就是些覺得自個兒拳頭比秦軍鐵甲還硬的江湖莽漢。
其實早在兩年前,這地方就已換了主人,成了反秦聯盟的一處據點。
年深日久,倒也修葺得像模像樣,成了一座迎來送往、傳遞消息的中轉驛站。三教九流,各路俠客,都愛在此地落腳。
他們拿著聯盟內部有限的情報,與魏國官軍打著不清不楚的配合,防備著那些神出鬼沒的秦軍探子,以及那支據說能踏碎山河的重騎兵。
平日里,天色一暗,落葉集左近便有車馬轔轔,偶有大戶人家的商隊在此停駐過夜,街面上倒也算有幾分人氣。
可今天,不一樣了。
夕陽沉下去的時候,空氣里那份慣常的平靜,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捏碎了。
先是城郭四周,夜里放哨的人手憑空多了一倍。緊接著,各路江湖人馬,平日里王不見王,此刻卻都湊到了一處,壓低了嗓門,神色凝重地議論著什么。
這股山雨欲來的味道,城里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們,最先嗅了出來。
魏國從來不缺有家國情懷的商人。
秦軍打來時,他們捐過銀錢,送過糧草,甚至幫著官府出錢,雇傭那些平日里瞧不上的江湖草莽。更有甚者,派人去馬莊那種地方,招攬連官府都頭疼的悍匪,只求能給秦軍添些麻煩。
可這仗,一打就是好幾年。
再厚的家底,也經不住這般流水似的消耗。家里的閑錢早就見了底,有人覺得值,是為國盡忠;也有人夜深人靜時,摸著空蕩蕩的錢袋子心里疼得像是被刀子剜。
今晚的異樣,讓落葉集里所有還醒著的人,心里都長了草。北地戰事膠著,南邊的臨閬坡和西邊的斷水涯,更是打成了血肉磨坊。
這落葉集,雖說暫時安穩,卻像是暴風雨中一葉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
城里大多數人,其實并不慌。
那些曾經的農夫、書生、貨郎,在戰火里滾過幾遭,身上都帶著一股子血腥氣。如今散落在魏國各處,成了最不起眼的小股兵勇。對他們來說,見過血,殺過人,天大的消息,也還不至于讓他們手足無措。
真正慌亂的,還是那些商戶。
有些門路的,趕緊派了心腹下人,摸黑出城,四處打探消息。沒門路的,便只能裹緊了衣裳,坐在自家門口的石階上,抵御著愈發凜冽的冬風,跟三五同病相憐之人,吹噓著自己當年如何與秦軍廝殺的經歷,好借此壯一壯膽氣。
“想當年,秦軍剛過江,老子隨先鋒營南下,一個人,一桿槍,在秦軍大營里殺了個七進七出!他娘的,要不是他們人多,真不夠老子一個人砍的!”一個豁了口的漢子唾沫橫飛。
旁邊人立馬湊趣道:“厲害!老哥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