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縣令倒下去又被七手八腳扶起。他靠在焦黑的半截斷柱上,官袍前襟濺滿了自己吐出的暗紅血點,混著雨水,洇開一片刺目的污跡。
那張染著妞妞稚嫩字跡和深褐血漬的童謠殘頁,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將這薄薄的紙片碾碎成齏粉。
眼前陣陣發黑,廢墟,白骨,漫天飄落的罪證紙片,都扭曲旋轉起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卻蓋不過三年前城隍廟會那震耳欲聾的喧囂重新在腦海里炸開——糖葫蘆小販的叫賣聲。
鑼鼓聲,人群的哄笑……然后,是死一樣的寂靜。那個穿著小紅襖、扎著羊角辮,仰著小臉要糖葫蘆的身影,就這么在轉身付錢的瞬間,消失在人潮洶涌的縫隙里,像一滴水落進沸騰的油鍋,再無痕跡。
“妞妞!妞妞——!”他當時的聲音,嘶啞得破了音,在鼎沸的人聲中微弱得可笑。
衙役們掘地三尺,貼出去的尋人告示被雨水打爛又被新雪覆蓋,懸賞的銀兩堆在庫房蒙塵。大哥一夜白頭,嫂子哭瞎了一只眼。
三年!整整三年!他不放過任何一絲流言,任何一條可疑的線索,從拍花子到拐子幫,查了個底朝天,卻像撞進了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妞妞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掉了!
抹掉…人為地抹掉!
周縣令猛地睜開眼,赤紅的眼球死死盯住廢墟中央那片慘白的骨堆。
那具蜷縮在角落、纖細得讓人心碎的小小骸骨!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腥氣再次涌上喉嚨,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牙關咬得生疼。
人為的!是知府!是那群海賊!他們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擄走了妞妞,又像掃掉一點灰塵,抹去了所有痕跡!
一個縣令?一個在知府眼里不過是個芝麻小官的縣令?他查得再用力,又怎么可能捅破這層由府城最高權力親手織就,沾滿血污的黑幕?
他撞上的不是迷霧,是鐵壁!是知府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和一句輕飄飄的“小題大做”!
“畜生…畜生啊…!”周縣令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氣。
他仿佛看到大哥那雙三年間迅速渾濁下去、卻始終不肯放棄希望的眼睛,看到嫂子那只僅剩的,布滿血絲的眼里空洞的絕望。
他們還在找,年復一年,在渺茫的希望里煎熬。而真相…這血淋淋、慘白白的真相,就在知府的后花園地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知府用妞妞她們的血淚尸骨,墊高了自己的官椅!
“呃啊——!”一股無法遏制的暴怒混合著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沖破地殼,猛地從周縣令胸腔里炸開!
他掙脫攙扶,踉蹌著向前撲去,不是沖向廢墟,而是撲向旁邊一塊半埋在焦土瓦礫里的青石板。那石板原本是府衙儀門前臺階的一部分,此刻斷裂歪斜。
周縣令“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泥濘里,不管不顧。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手中那張浸透妞妞血跡和自己的鮮血的童謠殘頁,“啪”地一聲狠狠拍在青石板粗糙冰涼的斷面上!粘稠的血跡瞬間在青石上印下一個模糊、刺眼的紅印,將那幾行歪扭的稚嫩字跡死死地摁在了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