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卜算子回頭望去,當看到有人騎著馬出現在原本無人的道路之上時,目光陡然一寒。</br>這里距離晉江城七十里有余,又是四更天,怎么可能有人騎著馬,還慢悠悠而來!</br>“柳娘,帶孩子走。”</br>卜算子清楚,自己被顧正臣的人跟上了。</br>興許,在城門外盤查時,卜黃已經認出了自己,只不過他并沒有聲張,而是通知了顧正臣的人手。或許,顧正臣想看看自己能去何處,與何人見面,他想一網打盡!</br>柳娘拉著惺忪的孩子下了馬車。</br>卜算子看著不斷接近的戰馬,將兩人推至一旁的樹林之中,喊道:“將孩子養大,走!”</br>柳娘知道情況危急,連忙跑入樹林之中。</br>卜算子上了馬車,催馬奔跑。</br>馬車跑動起來,卜算子側頭看去,只見一匹馬竄了出來,一個軍士隨手一拋,繩索便飛了下來,卜算子沒想到對方動作竟是如此敏捷,只覺得脖子被套住,連忙伸出手抓住繩索想要丟開,可誰知對方竟猛地勒住馬匹。</br>馬車繼續前進,繩索驟然拉緊,卜算子整個人瞬間從馬車上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幾乎喘不過氣來。</br>“好多事還沒交代清楚,就這么走了不合適吧?”段施敏冷冷地說道,轉身看向一旁的樹林,喊道:“在府衙沒有判決之前,我奉勸你還是不要逃的好,莫要到時罪加一等,連累了孩子。”</br>卜算子剛想喊話,就挨了一腳。</br>段施敏再次喊道:“府衙可以張貼海捕文書,到那時誰敢收留你們?顧知府公正處事,不會輕易對婦孺下手。可若你們逃了,朝廷索人,事情就不好收場,你想清楚再決定是離開還是回府衙。”</br>說完之后,段施敏沒有再看樹林一眼,將卜算子捆綁起來,追回馬車,將其丟在馬車里,走了來路。</br>惠安縣。</br>卜中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眼前的路口通往哪里。</br>不遠處是一個村落,有微弱的光。</br>太累,太餓。</br>卜中生接近了村落,然后看到了一群百姓手持火把跑了出來,不知所以地愣在當場。</br>里長黃發看到陌生人也不禁愣住,抓著和畫像對比了一番,我去,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十貫錢到手了……</br>卜中生傻眼了。</br>顧正臣竟然派遣衙役告知惠安縣所有鄉里百姓,入夜之后留意陌生人,一旦有陌生人行走在鄉里外的街道之上,亦或是進入鄉里地界,應直接扣留,比對畫像,發現畫像中人便扭送知府衙門,給十貫錢。</br>我去,自己逃命之人,總不能跑到縣城里面去吧,也不敢光天化日跑路,只能抹黑走。</br>可走得匆忙,原本打算去港口的,結果被老爹半路丟下,自尋出路,身上雖有些錢財,可也得有鋪子才行,荒山野嶺,密林無數,又不敢鉆山溝,藏樹林里,萬一驚動了毒蛇被咬一口,那就徹底完了。</br>只能走路,小路也比山林安全,原本找個村落歇歇腳,吃兩口飯,可誰成想,一接近村落就被抓了……</br>這一夜,對無數泉州府百姓來說,如往日一樣,可對于府衙,對于卜家,對于高暉來說,圓潤的夜成了鋒芒的刀,不是緩緩滾動而過,而是一點點扎過身體,穿透血肉而過。</br>知府宅。</br>顧正臣躺在床上,疲憊地閉上眼。</br>卜家的手段驚人,他們不僅會調虎離山,還會將計就計。興化衛張赫的到來,說明問題很可能不會這么簡單結束。</br>走了一個張赫,還會出現另一個人。</br>抓了卜壽是個麻煩,抓了高暉的麻煩更大,行省衙署不會善罷甘休,更大的風浪用不了多久就會涌來。</br>從時間與空間來看,行省衙署的高官想要動作至少需要三日。自己必須在三日內敲定卜家的罪名,找出市舶司的罪證,還有,從高暉身上找到破綻!</br>顧正臣深深吸了一口。</br>回到府衙之后,自己已經勾牌,下了文書,以卜家擅自違背海禁,私藏兵器甲胄,意圖謀反的罪名,命趙三七帶一干衙役查抄城內卜家大院,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卜家與高暉的往來書信。</br>顧正臣翻了個身,坐了起來,對隱在暗處盤坐的蕭成道:“去把張培喊來。”</br>蕭成沒有猶豫,起身而去。</br>很快,張培便走入房內。</br>顧正臣直接問:“這一日李承義都在做什么?”</br>張培回道:“李承義還在追查沉船案,他希望從胡本末的賬冊里找到更多線索,這一日都在賬冊里面摸查,并沒有出門。”</br>顧正臣點了點頭,又問道:“沒有將卜壽、魏洪等人落網的消息告訴他吧?”</br>“目前還沒有。”</br>張培肯定。</br>顧正臣抬了抬手,讓張培下去休息,揉了揉眉心對蕭成道:“明日一早,讓林山南先將漁翁送至二堂,讓李承義在門外旁聽。”</br>蕭成皺眉:“若真如你所料,事情很可能不好收場。”</br>顧正臣長嘆一聲:“這個時候,真相壓倒一切。”</br>蕭成不再說什么,閉上了眼。</br>夜終還是過去了,天色朦朧時,顧正臣已起身,收拾妥當進入二堂。</br>林山南將李宗風帶至二堂。</br>顧正臣看了一眼蕭成,蕭成微微點頭,走了出去,將門關上。</br>二堂內,只有顧正臣、李宗風兩人。</br>李宗風神情復雜地看著顧正臣,搖了搖頭,道:“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里,以這種身份見面。”</br>顧正臣示意李宗風坐下,端起茶碗道:“你我第一次見面,你就知道我是一個重情之人,對身邊人,對認識的人頗是在意。可你偏偏下了殺林琢的命令,只為了將我調出府衙,你的心如此狠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m</br>李宗風搖了搖頭,苦著臉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林琢死了,但為了他,我已經賠上了兩個兄弟的命作為交代。”</br>顧正臣目光微微一冷:“洛陽鎮死人,不過是你為了延滯本官的手段罷了,莫要惺惺作態,讓本官將你看低。”</br>李宗風猶豫了下,起身道:“顧知府,我承認,林琢之死可以算在我頭上,是卜家命令我動手,以此將你從晉江調出去,避免你對吳康、秦信進行審訊。只可惜,千算萬算,用盡手段,終還是疏忽,你竟調用了晉江知縣楊琇代審!”</br>顧正臣拿出一枚銅錢,在手中把玩著,肅然道:“一直以來,我認為你是泉州府少有的俠義之人,樂善好施,仗義疏財,救濟貧困孤寡。可誰成想,這不過是你的偽裝,真正的你不過是卜家養在外面的一條狗,還是一條善于咬人的狗!”</br>李宗風臉色陡然一變。</br>狗?</br>自己是卜家的狗?</br>對于這種侮辱人格的話,李宗風自然是不高興,甩袖道:“顧知府,你大可出去看看,無論是晉江縣,惠安縣,還是興化府、延平府,甚至是福州府,哪里的百姓活得如洛陽鎮一樣安逸舒坦,哪里的百姓能比得上洛陽鎮的他們不受盤削,不受變著花樣地索要?”</br>“沒錯,我是卜家的奴仆,是他們的一條狗!可為了洛陽鎮的百姓,我只能這樣做!我行事原則便是,誰能保證洛陽鎮八百戶人家不受欺負,我就投靠誰!若不是朝廷無能,選的全都是一些貪官污吏,貪婪無度,欺民害民,我李宗風豈會跪在卜壽面前委曲求全?!”</br>“顧正臣,你來告訴我,若你跪下能保全八百戶人家,讓四千余人能過上安穩日子,你愿不愿意下跪?看看晉江城外的百姓,多少人家是破衣襤褸,食不飽腹,家里連半個月存糧都沒有!他們有家人餓死,有家人病死,有家人被打殘廢,有些人的女兒、妻子被欺辱,孩子被踩在腳下!”</br>“我李宗風不愿意看到洛陽鎮的百姓也是如此,所以我選擇了埋沒良知,跪在卜家,成為卜壽在洛陽鎮的一個耳目與暗線,成了漁翁!如今落在你手,我并不后悔!若沒有我當年一跪,你看到的洛陽鎮將是另一副景象——滿目瘡痍,遍地墳丘!”</br>顧正臣看著激動的李宗風,聽著他的長篇大論,沉聲道:“所以,你將投效說成了善良,將跪下說成了站著,將歹毒說成了仁慈?”</br>李宗風上前一步,看著顧正臣,咬牙道:“這一切,都是為洛陽鎮百姓!我問心無愧!”</br>顧正臣將銅錢握在手心里,起身,從桌案后走了出來:“李宗風,你知不知道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不分好歹的善不是善,是惡的幫兇!你——是卜家的幫兇!”</br>李宗風看著走過來的顧正臣后退兩步:“為惡是善待洛陽鎮八百戶百姓的代價!我不得不這樣做,這是約定。”</br>顧正臣呵呵一笑,搖了搖頭:“為惡是善?不要口口聲聲說是了洛陽鎮八百戶百姓,歸根到底,你只是為了自己吧?林琢的死讓本官想起一件事,一樁李承義始終沒有放棄追查的案件。李宗風,你來告訴本官,沉船案——是不是你做的?”</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