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背景下,天子能設宴邀請外朝重臣,既是政治局勢相對穩定、君臣相處較為和諧的象征,同時也是緩和天子與外朝的關系、進一步穩定朝野局勢的手段。
更何況這,也是榮耀!
畢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天子設宴邀請,前往天子在儲君時期的太子私苑,以私人身份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的。
但礙于毫無征兆,卻引發軒然大波的‘奴籍’案在先,即便得到如此榮耀,朝公重臣們的面色也都有些不大好看。
上首主位,自然是天子劉榮當仁不讓。
而在劉榮右手邊,最靠近劉榮的位置,丞相魏其侯竇嬰卻是面色陰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次席的御史大夫建陵侯衛綰,反應倒是沒有竇嬰那么劇烈,但臉色也絕對算不上好看。
如果說,竇嬰是心情不好,確定某件事不對,想要同天子劉榮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那衛綰便是心情不好不好,不確定此事是好是壞,更不知道該不該就此事,與天子劉榮進行交流、探討。
畢竟再怎么說,竇嬰、衛綰二人的成份,還是有相當明顯的差距的。
——丞相魏其侯竇嬰,含‘儒’量極高!
放在太祖高皇帝年間,甚至堪稱致死量!
而在竇嬰這樣的當世大儒,儒家思想、道德體系最堅實的擁護者看來,奴隸狀告主人這種事,他壓根兒就不該發生。
甭管是不是公室告、甭管告的是什么——哪怕是奴隸狀告主人造反,官府也不應該關注奴隸主造反了;
而是應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奴隸‘倒反天罡,狀告主人’一事之上。
像此番,一個奴隸狀告奴隸主,直接引發一場遍及全天下范圍的輿論風波,甚至是政治格局動蕩,是萬萬要不得的!
此例一開,從此奴不是奴、主不是主,上下尊卑、人倫綱常顛覆,國將不國!
反觀作為亞相御史大夫的建陵侯衛綰,相較于竇嬰旗幟鮮明的‘這是亂國之道!’的態度,則相對遲疑、曖昧了些。
因為衛綰,本質上并不是儒家的人。
只是謹小慎微、循規蹈矩的性格,讓衛綰本能的對重視、強調秩序的儒家,有天然的好感。
而對于奴隸上告主人這種違反秩序、破壞秩序的突發事件,衛綰也同樣有本能的抗拒。
但與竇嬰這個假儒將相比,衛綰,卻是正兒八經實打實的儒將。
——竇嬰這個儒將,重點在‘儒’,‘將’只是順帶。
而衛綰這個儒將,卻是行伍出身,以‘將’為主,而‘儒’,則說的是衛綰這個武人的性格。
所以,衛綰對此事的態度,除了本能的,對秩序被破壞感到不滿外,也還有武人、政治人物所具備的基本政治敏感度,為衛綰帶來的危險感知。
危險源自何處,衛綰說不上來。
只是隱約間,有一個身影告訴衛綰:此次的事件,遠不是奴隸告主、以下犯上,破壞秩序這么簡單。
甚至關鍵都不在于奴隸告主!
而是在于奴隸,狀告奴隸主的內容,也就是如今聲勢浩大,已經傳遍天下的所謂‘奴籍案’。
故而,對于天子劉榮將朝中公卿重臣,都邀請到博望苑參加宴席的舉動,衛綰有疑慮,有遲疑不定,卻并未像竇嬰那般,臉上明寫著‘我要找陛下好好說說’!
與竇嬰的激烈反應,以及衛綰的遲疑不定相比,同為三公的大司空韓安國,倒是相對淡定了許多。
首先,不同于竇嬰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嬌生慣養,出道就是太子詹事,吳楚亂起便立刻成為大將軍、回來就做了太子太傅,并預定了丞相之位的外戚子弟,以及行伍出身,入仕便是朝臣二千石起步的武人衛綰;
從最底層一點點爬上來,在吳楚之亂爆發后,正兒八經指揮過睢陽保衛戰,并在關東郡國有過‘基層履歷’的韓安國,即沒有竇嬰的理想主義,也沒有衛綰的天真爛漫。
韓安國很清楚:政治,往往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清澈、干凈,更不會有渭涇分明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按照韓安國多年來積攢下的政治經驗,政治這個東西,往往就是兩方——甚至幾方勢力,對敵方造成打擊、為本方謀其利益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