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趙太后在年初時病逝,嬴政親自送母親出殯,命人將她的棺槨送進芷陽陵與先父莊襄王合葬。
他獨自在陵園的簡樸倚廬呆了三天,披麻衣穿葛鞋,沒進一粒食,沒喝一口水,出來后人已消瘦,但眼里炯炯有光,只說了三個字:
“去邯鄲。”
……
……
趙國,邯鄲。
快二十年,終于來了。
這座曾經輝煌的名都已經被秦軍占領,城內城外駐軍二十萬,金戈林立,黑旗揚幡,凜冽蕭條的肅殺之氣蔓延到三十里外。
刀戈劍戟、滿目瘡痍,道路兩邊焚毀士兵尸體,沖天的濃煙卷著刺鼻的焦糊,在空氣中彌漫成死亡和破敗的氣息。
城頭上豎起巨大的纛(音同到)旗,足有半扇城門的大小,黑底白字一個“秦”,標志著這座王都已經歸于秦國,趙國也歸于秦國。
城門兩邊站滿冷面森然的軍士,在城門外排開十里儀仗,迎接他們的君王來巡視新的領土。
邯鄲城原有十二萬左右的居民,在聽說李牧被殺、秦軍長驅直入后,紛紛逃離家園,等秦軍完全占領邯鄲時,這座被拋棄的都城只剩不到五萬了。
剩下來的邯鄲百姓全都被從家中帶出,集中看管在城中空地。
男女老幼按類分開,驚恐不安地縮在一起,就像即將被屠夫挑走的籠中雞鴨一般。
邯鄲各級官吏已經被提前篩出,按照以往占城的慣例,秦國來的官吏應該會找他們進行城中事務交接,一卷不落地收納戶籍文獻,將趙民變成秦民。
而此時卻沒有秦吏來辦差,趙吏們統一在一間官署的堂屋里等待秦王的命令。
嬴政的車駕在萬眾矚目下徐徐進城,來了之后并沒有立即去趙王宮,而是換作騎馬,帶人在城中轉了一圈。
邯鄲還是老樣子,建筑與他印象中的相差無幾。
高大恢弘的城門,井井儼然的屋舍,連市集中店鋪的幌子都沒有變。
他停留在幾戶人家門前看了一眼,接著來到曾經住過的地方,外翁的家。
外翁早已離世,仆人被遣散,宅子荒廢,墻皮斑駁,門窗脫落,昔日溫馨雅致的院子里荒草沒腰。
嬴政下馬走進大門,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立時包裹上來。
這明明是他度過整個童年的院子,小時候閉著眼睛都能走對,此時卻不知該向哪里。
當年將將與屋頂齊高的榆樹已然成材,闊大的樹冠上落了好幾戶鳥窩。
還有不知名的藤蔓纏繞在樹干,又沿著樹干爬向屋頂,把大樹和屋子緊緊聯系在一起。
這不就是自己么?
縱使高聳參天、手握鼎盛的權力成為天下的王,也會被一種叫做血脈的東西與這間簡簡單單的堂屋所綁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到底從哪里來、有著怎樣的過往,以及日后該走向哪里去。
嬴政緩緩吐出一口氣,左右看看,一磚一瓦他好像都是認識的,那不是以前常翻的墻頭么?
他記得當年還挺高的,要花好大力氣去翻,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有次踢碎了瓦片,被外翁抓了個正著,當場找來戒尺抽了十下手心,晚飯也不讓吃。
真的是又餓又疼。
只一瞬,嬴政桀驁冷漠的目光化成一抹溫柔,嘴角輕咧,揉了揉手掌,仿佛那里還殘留著被抽打的疼痛。
兒時的痛楚,卻成了成年后的回味。
也許再也無法觸及的東西,才會使人懷念吧。
大堂的廊柱上還殘留著曾經涂鴉刻劃過的痕跡,刻著三個小人,外翁,母親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