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郊,蘭池宮。
年逾半百的男人在隨從的攙扶下緩慢下車,兩階的車踏竟被他踩出了懸崖峭壁的險峻,模樣有種咬牙切齒的艱難,想來是腿腳不大利索。
他在落地之后毫不掩飾地喘了口氣,又攥拳抵嘴輕咳了一聲,擺擺手讓旁人不用再扶。
男人看著比實際年齡要老上許多,兩鬢和胡須花白,皺紋深刻,乍一看會覺得他年近古稀、風燭殘年,尤其是那雙滄桑深斂的眼睛,被繁重的公務和莫名的心悴消磨得黯淡無光。
昌平君熊啟,一個楚人。
他以楚國宗親的身份,十六歲作為表姐的送嫁副官,隨著婚隊來到咸陽,在異國他鄉一待就是三十年,又在表姐華陽太后的支持下做了十多的年秦國丞相而達到頂峰,地位一時無兩。
而他時刻沒忘自己楚人的身份,身上流著楚國王族的血,是維系秦楚兩國交好的重要紐帶。
最初仰仗著華陽太后的權勢和風光,楚人在秦宮里的地位也無限榮光。
而華陽太后走了,楚系勢力忽逢寒冬,給他們先前的紅火來了一次大降溫,處境不冷不熱地尷尬著,雖說沒有過錯,但也絕不會受嬴政待見。
這幾年嬴政大刀闊斧地東進、風馳電掣地滅掉其他國家,秦國的土地每天都在向東擴大,熊啟便知很快就會輪到楚國,自己這個在秦國的楚人也終將無法立足。
壞消息還是來了。
今日早朝,嬴政在群臣面前以昌平君年事已高、積勞成疾為由,罷了他的右相之位,由左相隗狀接任,左相則由王綰繼任。
而罷相之后的熊啟,則繼續保留昌平君的名號,前往秦國的封邑就封,并且要在半個月內離開咸陽。
他的封邑就在內史,距離咸陽不遠,還享兩萬戶的食邑,看起來可以富貴終老。
然而名義總是很好聽,嬴政在罷相的當天就往他家派去了一支百人隊,走哪跟哪,嚴密監視。
連這次來蘭池宮也不例外,一輛馬車后面尾隨了一大溜的兵,一路跟他進了蘭池宮門,并且沒有要撤離的意思,看這架勢,以后都是要看著他的了。
熊啟明白,兩國交戰在即,自己身份敏感,夾在中間肯定要被嬴政處理。
嬴政對看著自己長大的表叔、岳父,同時也是為秦國做出許多成績的右相,也算相當念及舊情,對他只是罷相和就封。
他對仇人恨得徹骨,凡是傷他過深無法令他原諒的,便不惜以最極端的手段來展示自己近乎殘暴的殘忍。
反之,他對那些于自己、于秦國有恩的人,也必定銘記在心,總會瞅著機會去給他們好處。
惡則殺絕,好則進爵,待人窮盡兩極,可謂極致。
熊啟打心里為自己捏了把汗,好在目前屬于能被嬴政善待的那一類,雖然抱著感激,但他心里難免有所不甘,這種感覺只能與女兒一人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