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曾是荀子門下年紀最小的一位弟子,拜師時才十五六歲,剛進門沒學幾年,連皮毛都沒摸著,荀子就在蘭陵病逝,他如今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
見著故人,韓非笑容滿面地起身迎接,讓人招呼他入席而作,端食倒水,拿來兩盤應季的鮮果兒,親切地幫他擦了個梨子遞去。
張蒼比他小十幾歲,兩人坐在一起乍看像父子。
他恭恭敬敬接過梨,雙手捧著,悵然唏噓道:“自那年老師離世,師兄與我已是十年未見吶。”
韓非點了點頭:“十一年了,這些年你一直在、在蘭陵么?”
“是,老師膝下無子,他走了之后,師母一人無依無靠,二老帶我如親生,我父母早逝,自束發起便跟著他們,養育之恩無以為報,自然也是要留下照顧師母終老的。”
“可如今你既離開了蘭陵,那就、就說明……”韓非黯著眸子嘆了口氣,“……師母也走了。”
張蒼鄭重道:“師兄放心吧,師母的身后事我都已經辦妥,她老人家的喪義不敢怠慢,另幾位師兄也來出了力,將她與師父合葬在了一處,我們湊錢雇了農戶守陵,韓師兄和李師兄若是想要祭拜,東去蘭陵文峰山,仍是十一年前地方,就在那片杏樹林的深處,師兄是知道的。”
“路途遙遠,我也許是會、會去的,如果陛下準允的話,可你李、李師兄就未必了,當年師父走時,他不就沒、沒去么?連封唁函也沒讓人差來,他忙著在秦、秦國做官哩。”
韓非作為荀子最看重、同樣也是名氣最大的門生,極重師恩,對李斯當年缺席老師的喪義非常不滿,那次所有學生都到場了,唯獨缺他一個,甚至都不找人帶話,就如與師門形同陌路一般,令人心寒。
也難怪像他這樣功利的,拜師時已經四十上下,在師門中因年紀略大而與旁人沒有多少話說,與師父和師兄弟感情淡薄,本也就是抱著做官的目的才來學習,出師了,師父就是陌路人。
荀子向來重禮法,出了這么一個不念師誼的弟子,韓非是在為老師感到憤懣。
張蒼聽出他對李斯的看法,默默放回了梨子:“不瞞師兄,師弟我此來咸陽也是尋求仕途,先前在蘭陵學室學習秦律,于縣府謀了一文書差事,做個令史,如今被調任至咸陽,進了御史臺,任柱下侍御史,此次前來便是赴任的,以后也是要留在這里了,正好多陪陪師兄。”
“柱下史?”韓非贊許地笑笑,“能從一縣之吏登入大、大殿為吏,足見你本事,后生可、可畏。”
張蒼低頭嘿嘿了兩聲:“師兄過譽了,只是……埋頭苦學,鉆書眼罷了,先前僥幸在縣和郡的考校中連年第一,這便被內史看中給調了來的。”
韓非笑而不語,又把梨子放回他手中,囑咐了聲“吃吧”,又道:“我有些朝堂上的朋、朋友,都是爽朗豁達之人,到時與你介、介紹了認識,你也定會與他們投緣的,那殿上風浪大,日后也可有個照應。”
“甚好,多謝師兄了。”
“還有學宮里的書,”他伸手指了下周圍頂天的書架,“老師的著書想必你、你已爛熟于心了,這里有《左傳》、《呂、呂氏春秋》、《詩》、《書》、百家語錄,還有我的幾、幾篇拙作,師兄知道你喜歡看書,稍后吩咐下去,你便可隨、隨時來這兒閱覽。”
張蒼是個老書蟲,繼承了荀子的所有書籍,日日鉆研在書堆里,可翻來覆去地總也看不夠,也沒錢到書坊買那些由書工手抄的別家書簡。
這會兒能有免費的、看不完的書,心里一激動,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朝著師兄一拜:“深謝師兄。”
韓非瞥見他行囊中一根長管布包,稍指了一下問道:“還在吹篪么?”
(篪,音同遲,形似笛子的八孔樂器。)
張蒼稍愣,側頭看了眼布包,點頭道:“小奏怡情,紓解胸臆,便時常吹來解悶。”
韓非幫他倒滿一杯水:“師兄記得你還對樂律、演算和歷法頗有見、見解,興趣也廣泛,皆是小有所成,現在想來,只做一個柱下史的確是屈、屈才的了,以后可要努力,位列九卿也未嘗不可。”
他連連笑著擺手說道:“師兄折煞我也,能來咸陽任職為官吃俸祿,衣食無憂便已是滿足,現在還有學宮里這些畢生都看不完的書卷,這簡直是仙境般的日子,饒是在仕途上不能進前,卻仍能于學海中徜徉于無窮,也頗是人生一大幸事,又何談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