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著氣低下頭,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狽的形象。
臟污殘破的單衣、雜亂蓬起的頭發,中間擁著一張五十多歲的臉。
這臉黑黃、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紅。他鼻頭一酸,視線模糊的同時,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今天的凌晨,日出前的黑暗里,那東西沖入了營地,自己驚醒時,莫名吹起的狂風中已經充斥著濃郁的腥臭和血味。
在后生們的怒吼和慘呼中,那東西卻很安靜,不吼不叫,鬼魅一樣,若非被吹得搖搖欲墜的火把隱約映出一個龐然的兇惡影子,他甚至懷疑真是幽靈從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卻不敢放箭,于是咬牙拿出刀沖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確實是想跟它拼命的,但那鬼怪一樣的頭顱扭過來看向自己時,渾身的熱血仿佛被澆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黃噬人又冷靜無比的豎瞳下,三十年山獵,伏豹射虎練就的膽氣一下子破了。
狼和豹是沒有這種氣勢的,它們固然也極度危險,但只會讓自己頭腦緊繃,氣血上涌,在快速的心跳中激起血勇。但虎不一樣,正面相對時,那低沉磅礴的吼聲,極具壓迫感的身軀和眼神,很容易讓人喪失與之對敵的勇氣,山林王者,不外如是。
而眼前這東西如果是虎,那一定是虎中之虎,只一眼自己就已心寒膽顫。
人怎么可能殺得了這種怪物,贏不了的……贏不了的……
他想喊大家快跑,但下一刻那畜生當著他的面撕開了剛子的腹腔,一個完整的人在那利爪前就像一張薄薄的紙,血噴濺到嘴里,他的嗓子一下啞住了,甚至大腦都一剎那空白。
但旁邊云生震耳欲聾地吼了出來“五叔!五叔快跑!”
早已發軟的腿腳仿佛得到了命令——根本不愿分辨那是否來自于主人。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奔了出去,和迎上去的云生擦肩而過。
在惶惶然奔出去很遠之后,他才意識到可能只有自己活了下來。
自己這個唯一的長輩,隊伍的主心骨,出發前被十幾對爹娘托付了兒子的人,把孩子們丟在了背后的血海里,自己倉皇地逃命了。
不應該是自己活著的。
剛子應該活著,他天生大力,氣血雄壯,再賣幾張皮子湊夠了錢就能去縣城武館拜師,做個教頭,甚至說不定能當差做個捕快。
云生也應該活著,教書的先生說他是個讀書種子,明年縣試一開,說不定能拿個秀才。
只有自己,一把老骨頭早就活夠了,一個人又無牽無掛,憑什么搶了他們逃命的機會?
自己又有什么臉一個人回到村子?
恐懼督促著他逃竄,但是另一份心情又因羞愧而期待著,期待那畜生能夠追上來把自己也殺掉,好讓自己不用回去面對十幾對父母的眼睛。
但那畜生沒有立刻追上來,直到三四個時辰后,他回望山頂時,才又見到那個隱約的影子。于是他意識到,它是慢條斯理地享用完了十幾個人的尸體后,才施施然追蹤而來。
于是勃然的怒火又占了上風,他不那么想死了,哪怕被鄉親父老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哪怕受村人嘲笑抬不起頭,他也一定要回到村里,上報縣衙,請來援兵,再入山中,然后親手在它身上捅上一刀,親眼看著這畜生被痛苦地殺死!
于是他開始掩蓋自己的痕跡,設計一些簡單的陷阱,故意在斷崖上留下自己的血跡,然后悄悄換一個方向離開……為了活命,所有一切能做出的努力,他都巨細無靡地做出。
而此時凝視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同樣是這份信念支撐著他疲憊不堪的身體再度站了起來,拾起一根樹枝支撐,他繼續向前走去。
雨珠漸密,風聲漸狂,樹木們搖晃著,每一個枝條每一片樹葉都在作響,整片林子像是活了過來,嘶吼著人所不能理解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