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官志沂的本子就簡單很多,他的愿景其實更宏大、更合理,也就更遙遠且不可實現。
他既不談科舉,亦不談士人與五姓,倒希望皇帝無限拔高“法”的權威,因為矛盾的根源是特權,那么使士人與五姓,乃至整個大唐之人都在“大唐律”之下,如此九成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可惜這愿景恐怕既受五姓的反對,也未必得士人們的歡迎。
元照合上三本冊子,一動不動沒有說話,他知道有人會說。
下一刻上首傳來一道椅子推動的顫巍聲音,是李度撐著扶手站起來,向著上面伏倒在地,啞聲道:“老臣慚愧,未能約束,有負陛下所托。”
蒼白的頭發披在地上。
三枚折子雖然路線不一、所論迥異,卻全都在明暗中指向了一件事——五姓之放蕩,必須得到一些扼制了。
“李卿言重,請起吧。”淡聲傳下來。
元照低眸看著自己的手,在他眼中,李度一直都像宣政殿中心的那尊大玉樹,是個尊貴超然的廢物。
居宰相之位,具李家之嫡血,卻尸位素餐,每日寄身幻樓與佛寺,既無修行之資,強為延壽之事。
但有一點理由元照是承認的,尚書省以執行政令為職,但執行什么打回什么確實不由這位宰相決定,他只能向下撥弄權柄,絕無力向上抗辯一分。
李度泣聲撐身起來,另一道老而低沉開口了:“圣上,《新法改》是微臣與鄭侍郎一同商訂撰寫,唯‘公薦’一制有些分歧,鄭侍郎意改去‘名士賢者所薦’一條,令公薦之資由禮部和國子監發放;微臣之意,則‘公薦’本為天下選材,一旦約束,失其根本,不如一切公薦之名額上遞陛前,由陛下批核。除此之外,微臣以為此本《新法改》足堪解士林之患,同儕若有疑義,其諸多細處我與鄭侍郎可再做修訂。”
是中書令王玖。
李度立在陛前躬身拱手,殿中安靜,氣氛一時有些難以察覺的緊張。
這是世家的退步和回答,他們也沉默地憂心著另外兩份奏折上的文字,比起幾千士人的沖擊,上面這道身影忽然的決心或許更加可怕。
上面之人一時未答,似翻了翻折子:“卓羽綸與官志沂之論皆切中痛處,我意有所采納,得空會與五姓家主商議,但在近日科舉之事上,便先不做涉及了。”
聲音很淡,但殿中那有些繃緊的氣氛卻就此消弭了——五家與皇共天下,在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最堅實的同盟,任上是位眼光長遠的明君,他不會忽然就令大唐禍起蕭墻。
李度躬身退回座上,王玖也再拜閉嘴。
上面之人自己翻了會兒折子,淡聲道:“《新法改》確實是劑良方,御使以為呢?”
季錚是位顴骨突出的中年人,面色冷癱,在朝堂上與那位狄九并為兩塊硬石頭,此時他拜而答道:“臣政事不精,無所指摘,以為亦可——然圣上剛剛言今日不談‘法在公卿之上’,臣卻要斗膽求問,王家子鞭死國子監齊瑟一事,也不在法中嗎?”
上面淡聲答道:“此事已交由京兆府刑理,狄九專判。”
“既如此,臣無疑義。”季錚再拜閉嘴。
元照輕輕揉了揉按折的手,眸色直直地看著地面。
“侍中說《新法改》覆蓋《十請》六條,亦以為合適……那禮部怎么看?”圣眸挪向那位氣質清散的禮部尚書,“科舉改制,事情還是要落在蕭卿身上,施行上可有疑難之處?”
蕭澤彰抬手拜:“禮部于科舉之優改意見已盡數遞于陛前,此外無甚疑難。”
“既如此,”上面之人目光看向了最后到來的那道身影,稍微頓了一下,“元卿看來呢?”
元照木然起身,端正一禮:“臣以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