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你沒感覺到嗎,它們在猶疑。”裴液快速道,“它們的調度不如先前有秩序了。”
黑貓頓了一下,是的,固然還有七八條死死銜在他們身后,固然龐大的螭軀還是在鮫人群中飛快地增添新傷,但確實有一部分開始徘徊了。
有的開始停在原地不動,有的躁狂地來回溯游,仿佛頭腦中的命令和身體的本能產生了矛盾,有的發出了尖銳的嘶吼。
“我來。”裴液再次道。
黑螭不再言語,最后一甩尾助少年向前掠去,自己已化為小貓縮入他懷里。
浩蕩的黑暗里,無所憑依的空蕩之感再度降臨,裴液立刻抿唇朝自己認定的方向下溯,他的速度和黑螭確實相差甚遠,尖牙利爪只在兩息后就追趕上來,裴液付出右肩被穿透的代價搏殺掉這最快的一只,而落后的幾道已再度追了上來。
但它們沒有沖上來,裴液咬牙橫在身前的劍也沒有迎上撞擊——只幾步之隔,這幾道凌厲的水流卻全都頓止在面前了。
黑暗中裴液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
他如一個殘障之人般笨拙地向身后摸去,先是一片嶙峋的石……然后手觸到了幾片薄薄的柔軟。
而正隨著他的觸碰,仿佛有什么被喚醒了,像是一粒燭光剛剛被點燃,從細小的火球緩緩長大……于是裴液第一次在這方境界里見到了螭火之外的光源。
微微的、柔潤的光,像是夜色中的溫玉,映在少年的眼中,是一朵緩緩綻放的……那樣美麗的花。
瓣形如柳葉般修美,又如蟬翼般輕薄,二十四枚連綴在一起,泛著冷涼的藍光,是近乎夢幻般的顏色。
它沒有枝葉,只有一根纖細的獨莖,在大花之下完全不喧賓奪主。
莖上環繞著一縷輕霧般的薄綃,在水中如在風中,輕輕地斜上飄搖著。但它們卻不是系在莖上,而是向下延伸進土里,似與根也糾纏在一起。
玉藍的微熒映入少年的瞳孔,也隱約映著他的臉龐和飄散染血的長發,微光中,只見那些傷口飄散出來的血霧都束成綢帶一樣的形狀,向著這朵花涌去,緩緩浸入了花瓣之中。
裴液沒預料到這一幕,也沒預料到下一幕——視野中這朵花忽然蓬散開來,花瓣片片飛涌向他,從指尖沒入了他的身體。
裴液錯愕中避無可避——他大半心思還在警惕身后的幾只鮫人——下一刻體內的螭火也撲了個空,但確實也沒有感到任何異常,他低下頭,只見那花浮現在了手腕上,二十四片小小的柳葉鱗圍攏成一朵花型。
但下一刻異常整個涌了上來,他感到一股天旋地轉般的眩暈,仿佛整個四方五感都在混亂顛倒,鶉首在這一刻想要起些作用,但卻發現這暈眩根本沒有觸及心神……然后裴液忽然驚愕地意識到什么,就此停下對它的干預了。
這不是暈眩……這是一次修正。
人類的方向感被糾正替換,混亂的四方重歸其位,裴液忽地一瞬間明白了剛剛他們是走過了怎樣一段無頭蒼蠅的路程;
擺動搖晃的四肢停了下來,裴液忽然不可思議地失去了和水的對抗感,沉重、冰冷、不穩……一概都從感受中消失,他甚至感覺到了在水中的自由,這種不被大地束縛的感覺……
一層奇異的淡藍蒙上了眼瞳,然后周圍濃重的黑暗漸漸變得透明了,他看見了關于湖底的一切……原來這里從來不是虛無空蕩的黑暗,從他們來的方向到這里,正是從單調漸漸變得繁華豐茂。
起伏不定的溝壑山丘,種類繁多的水草,大小不一、穿梭不定的小魚群,林立紛紛、大小不一的高石……以及身前這幾張清晰的、纖毫畢現的冰冷鮫臉。
兩聲尖嘶從它們喉頸的震顫中發出,一切不過幾息的工夫,似乎終于是頭腦中的命令占了上風,三條鮫人同時縱身而來。
幾乎看不見水波阻動,它們的動作視水如氣,果然是迅如毒蛇,身形一動之間,尖銳的指爪已凌在咽喉之前。
裴液為這速度微微怔了一下,心想原來自己一直面對的是這樣的對手……然后他擰腕抬劍封在了這根指爪前,水中響起一聲“鐺”的低悶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