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抹了抹眼淚:“即便如此,社稷仍在,我李氏宗親之綿長血脈仍在。我朝立身以天命,祖宗篳路藍縷,得天命之垂顧,方有社稷六百年之存續。今召諸位前來,當順承天意所指,遴選將來可承大統之嗣子……不知我宗族后輩,如今還剩下多少?”
席上人人環顧,一位位青年或少年緩緩站了起來,而許多人甚至不敢立直了身子,還帶著剛剛從危境中脫離的瑟縮。
李堯沉默看著他們,他不知道天意會選擇哪個人,他只很遙遠地聽說過,皇城之上更有天意,它眷顧著李姓之血脈,順天之君方為正朔。
宮人們開始捧冊記錄著每個起身之人的支脈姓名,言語從不同的人口中講出,曹王或光王、長子或末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許多人才漸漸注意到那位一直立在席位之末的瘦小少年。
身上染了半邊的血,持著兩柄兇器,就靜靜地立在末尾看著。
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宗親們互相回顧,但沒有人站起來認領,直到忽然有一道吃驚的女聲:“你……你是李堯?”
李堯抬眸看去,一個裹著棉氅的少女正立在那里,他過了兩息才認出來是連琳。她面上也失去那種煥發的光澤了,少了一直掛著的微笑,神情惶然失怔。
許多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后,她才回過神來,招了招手:“堯、堯弟,你……你家宅也遭不幸了嗎……你來我這邊吧。”
李堯卻沒有動,他依然看著這些或坐或立的黃袍。
“堯弟,你、你手上是……你是見到立衡兄了嗎?”連琳緊張道,“一直沒他消息,可宅院里也沒找見他的尸首,我就想他說不定也還活著……”
“我把他殺了。”
“……”
整個殿前都一時寂靜,宮人游動的筆尖都猛地一頓。
一時間不知道多少雙茫然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李堯靜靜地看著這些人,道:“我來時在巷中遇到了立衡堂兄,他把那里的兩戶人家都殺了,只留了一個女童玩弄,自己在酒窖里藏了一個月,我碰見他時,他正要把那女孩兒也殺了,來這里認祖歸宗。我攔不住,只好把他殺了。”
殿前響起了微微的躁動,連琳失聲道:“堯弟,你!你在胡說什么!”
“我沒有胡說。”少年的神情很平靜也很認真,像是課上答先生問的學生,“我覺得他很該殺。剛剛這位長輩說要從我等中遴選天命嗣子,我正想問如何遴選,若我剛剛沒有殺立衡堂兄,萬一他來到這里被遴選在列,難道不又是我朝之災禍嗎?”
“黃口小兒!你是哪家子弟?!”已有人拍案而起,“竟敢殘殺血脈同族!”
“我是賢王子嗣李堯,今日入宮歸宗,見了各位長輩兄姐,不禁好奇你們中還有多少個立衡堂兄。”李堯瞧著在座幾十襲玄衣黃袍,“貴極之血,天驕之種,難道不應是王朝之柱嗎?山河破碎,系住它的最后一條筋脈崩斷在我的身上;社稷搖蕩,踏定它的第一道腳步響起在我的靴下,天地亂而李字未可亂,這難道不才應該是李姓之人嗎?而今不見一位。”
“太平晏世,安然豬蠹;局勢稍亂,先做野獸……此非人也,更勿談李姓血脈。”李堯認真道,“我因之殺了立衡堂兄,沒什么‘竟敢’不‘竟敢’的,諸君中有不少人也是這樣,咱們要是撞見,我也一樣殺你,或者你殺了我。”
場中足有十幾息的寂靜。
然后少年就被擒下,關進了重獄。
……
禁軍大牢比想象中要惡劣,外面沒有宗親幫忙說話,他犯下的罪行多半要毒酒賜死。
腹中和肩膀的傷還沒有醫治,沒有修為的身體惡化得很快,黑暗中李堯漸漸也不知過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