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若要焚香,需往前殿去買。”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道,李堯回了下頭,又低了下頭,見著一個灰衣老和尚。
光頭白須,李堯一下就認出了他。手里拿著掃帚,正掃到了他的腳邊。
見李堯怔忡,老僧松開了掃把,露出個藹祥的微笑:“居士認得貧僧么”
李堯合掌一躬:“幼時和長輩來寺中,記得是蒙禪師接待。”
老僧微微一笑:“那想是至少是十年以前了,這十年來,貧僧沒再在前殿侍奉。”
“是十年前。”
“既然有緣,居士是祈福還是還愿,貧僧依然為你引路就是。”老僧道,“若要求簽,此殿二百文一枚。”
李堯頓了一會兒:“我不求簽,也不祈福。只是幼時聽長輩說,有苦痛煩惱時,就來寺里拜拜佛,因而前來。”
老僧定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將掃帚倚在肩頭,向他兩掌合十:“我佛慈悲,入寺眾生,無不因苦痛悲惱而來。居士一表人才,身當壯年,姿若龍騰,是因何種苦痛呢”
“我亦不知。依佛家見,都有何種苦痛”
老僧微微一笑:“居士也讀佛經嗎”
“有時淺閱些佛道之書。”
“佛家有曰‘三苦’。”
“何謂‘三苦’”
“居士苦痛,可因五體病恙、饑寒纏身、求而不得而來嗎”老僧道,“苦者本苦,謂之‘苦苦’,生而在世,肉體凡胎,未有不苦于苦者也。殿外眾生,多因此而來。”
李堯搖搖頭:“我雖也感于‘苦苦’,卻非因此而來。”
“那么,是因完滿破滅,生者離亡么”老僧道,“人生有限,事物之變化無終,美好之物總會離去,幸樂最終會帶來悲痛,摯愛反目,親友離世,由樂帶來的痛苦,是謂‘壞苦’。”
李堯沉默了一會兒:“若說完滿破滅,大約如是吧。十年前君將之禍,我家中盡遭洗戮,十年來,我在北疆戰場殺傷性命無數,也見許多令人淚下的生死別離。今我回京,帝在宮中昏淫不知天日,皇長子李彰把持朝政,只一意搜斂無度,堂堂都城之中,拆家破戶、妻離子散,曾經安居樂業之景,破敗如斯。”
“阿彌陀佛。”老僧合掌,面容整肅,“既如此,居士有掃平寰宇之心,是百姓之福業。盡力而為,殺惡護善,清整人間,自不負此生。”
“……可是,什么才是我的敵人呢”
老僧微怔,看向了他年輕的面目。
李堯仰了仰頭,沒什么表情道:“有一天,我會殺了李彰,也殺了龍椅上的皇帝,親征北疆,平定荒禍,勵精圖治,使大唐有長治久安之景……但禪師,我替換皇權,就要清洗務盡,凡舊旗之下,一并殺絕。前兩年我遇到一位教司坊流落街頭的殘肢少女,原來其父早年做官,不敢不從都城淫威,拖延北邊糧草,被我軍殺雞儆猴;我征伐北荒,所率一位軍士,都是兒子或丈夫,沒有幾人回得來。年輕的新兵,一打起來,戰鼓雷雷,有的就哭著跑,跑不兩步,就被監戰官砍下了頭……我也殺過數不清的荒人,他們不是野獸,也是人,有的也會逃、也會求我們放過他同袍的兒子或弟兄……”
他頓了一會兒:“就算我掃平寰宇,昨日已有之事,往日必將再有,把作惡之人碎尸萬段,也無益于紓解心緒。”
老僧安靜地看著他。
許久,他合掌深深一躬,輕聲道:“如此說來,居士竟是苦于‘行苦’了。”
“何謂‘行苦’”
老僧緩緩合上眼:“渺渺人世,蒼蒼宇宙,遷流變化,萬海一粟,念之而悲淚難禁。無意義之遼闊,如漂萍之命運,既有所感,無可更改,是為‘行苦’。”
他低聲說著,眼皮下真的淌出兩行淚來。
“這種苦,有辦法解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