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鏡殿立在宮城的東北頭,在整個大明宮,一直孤僻冷清。
沒有宮人靠近,那里也沒有侍衛,只有一株樹,和同樣少人接近的朱池,到了夜里整座殿就黑漆漆的,里面點起幾支的小燭遠不夠穿透宮墻。
有時難免令人覺得,那座孤伶伶的殿里即便死了人,恐怕都是悄無聲息的,沒有人發現,也不會有人在意。
夜漏剛過子時的時候,天上開始飄落很小的雨,雨絲細如毫針。
從冬入春的第一場雨往往是不熟練的,好像要擠開什么才能落下來,生澀羞怯,這種情況總要持續一會兒,等云潤了,空氣也滑溜了,就會淅淅瀝瀝起來。
深夜的宮里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因為它細小得打在檐瓦上也沒有聲響,只裴液伸出檐下的靴面上多了幾個深點。
每夜都是這樣,李先芳屋里的燭火會在亥時的前段熄滅,那時就只有屈忻一支燈燭了,再過半個時辰,子時前一會兒的時候,屈忻也會滅掉燭火,朱鏡殿里就沉入安靜的黑暗。
“春三月,夜臥早起。子時膽經當令,得睡。”少女是這么說的。
夜里靜悄悄的,裴液望著前方,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許久了,少年好像已經習慣了繃緊的神經,他會在餐桌上不停說笑、不時在早晨睡一會兒懶覺、跟李先芳一起研究櫻桃酪的做法,和往日好像沒什么不同。
那次被人一碰劍就激發出的兇暴似乎消失了,他只是依然隨處都帶著自己的劍,就像以前一樣的劍不離身。
雨打濕靴面和劍鞘的下端,裴液安靜地看著那些干燥的部分被一點點濡濕,沒有收回其中任何一個。
其實和外面宮人的看法也沒什么不同,朱鏡確實是很簡單冷清的一座宮殿,沒有宮人也沒有侍衛。
只有夜色籠罩下來,少年倚劍坐在雨階上,公主在寢殿里安眠。
……
李西洲沉入睡眠,就再次在自己的夢里醒了過來。
然后她意識到,今日的夢好像與往日有些不同了。
往日的夢境也不是重復的,但對李西洲來說都沒什么差別——溫柔的女人帶著瘋癲怪異的女童,她們總是只玩兒那幾樣無聊的游戲,打秋千、編花環、捉魚蝦,一次次地沒有膩煩。
李西洲隔著一層觸及不了的膜看著她們,她覺得那和自己沒有關系,從前這些年她用了很多力氣想要回到過去,想要再見她一面,告訴她自己已經長大了。
但現在她已經清楚,世上唯一無法改變的是過去的時光,那個女人永遠看不見自己長大的樣子,她所有的溫柔都被時間封存在那個懵懂的孩童身上了,隔著幕簾,她看不見自己,也聽不見呼喊。
所以李西洲發現自己所見開始有了變化時,是微微驚訝的。
這天西西很早就自己穿好了衣服,乖巧地坐在床沿上等候。又一個十天過去了,但這次她似乎沒等到女人溫柔的嗓音,而是來了許多高高的大人,他們身體的上半段都影影綽綽的,不停地說著什么,然后有人牽著她的手離開了這座大殿。
李西洲怔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是在發生什么了。
就算只是一段溫柔的夢境,也是有長度的。它從她的四歲開始,蔓延了兩年有余,到了六歲麟血開始蘇醒,它就結束得毫無蹤跡了。
西西茫然懵懂地跟著他們離開,與一個六歲的孩子一模一樣,但李西洲知道,她要開始變成自己了。
怯懦、依戀、懵懂、孤獨,抬眼一切都高大冷漠,視野里一無所知……那是她的莽荒時代。
帝子們在六歲時麟血開始蘇醒,自那以后,穎異的天資將從他們身上開始顯現,其中真血者,俊容健體、多智近妖,他們會以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飛快地理解這個世界,在頭腦中誕生出清明的意識——那都是成為帝國主人前的準備。
六歲前的記憶就會變成一場朦朧的夢。
當西西再回來之后,已明顯變得不一樣了。
她依然茫然好奇,但變得安靜了許多,她坐在自己的殿里,細細地打量著一切事物,過了很久,她低下頭來,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么。
她仰著頭四下找尋著,翻翻椅子,打開抽屜,發出一些招呼的聲音,但沒有回應,她也什么都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她跳下床來,尋覓著來到了后院,找到那支秋千坐了上去,她也沒有再搖晃身體,只這樣安靜地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