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內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悉索指示著幾人的方位。
裴液倚坐在仇落身邊,粗而糙的麻繩把兩手縛住時,身體的平衡也受影響,裴液斜倚在墻上,身旁仇落呆呆瞧著他,這句話他接不上了,大概沒想過有三國迷能魔怔到這個地步。
但這句話畢竟打破了一些低沉,仇落低嘆一聲:“為這水君登位,整個八水豪杰都盡心盡力,還向天下水幫都傳了消息……兩個月來,我們聽‘他’吩咐做事,前月在曲湖上三塢圍捕,還是走脫了大龍,今次饗宴水主,誰料又是如此詭險之物……朱兄,人在水上,兩腳沒有著落,你今次若回去,早些換個營生吧。”
“少塢主很想有位水君嗎?”
“我……我想的,我覺得,很多人其實都想。”仇落道,“由來,我們水上幫派不大得人青眼。江湖氣重,幫眾龐亂,難以久傳,明道上走船運貨,暗道里劫人殺生,沒有規矩,也不受節制,總是聚了散,散了聚,也成不了門派。”
“門派不是一堆人聚起來的,是一條脈傳下來的。”裴液道,“‘師承’兩個字,包含了親緣、規矩、武功……要人家打心底里自認是門派弟子,不是冠個名就行,甚至牽頭人武功高強也沒用,是許多漫長的事情決定的。”
“不錯,不錯,朱兄臺果然是見識非凡。”仇落連嘆兩聲,“正是如此。聽爹爹說,三十年前賀烏劍在時,八水曾統在麾下,但后來他失蹤,就再沒有聚起過了……其實我想,所謂、所謂‘他們’,其實才幾個人呢,偏偏就能統治這浩浩水波上的千萬豪杰,豈不正因如此。”
“這倒是。”
“但其實賀烏劍也只是以橫壓八水的實力把水幫們捏合起來,何況也正逢亂世……從根上講,他就算沒消失,水幫大塢也遲早要散的。水是天下橫流、四通八達,水面上也不加蓋兒,好漢們雨里來霧里去,投水一跳就沒了蹤跡……都不信什么傳承、規矩那一套。”仇落仰著頭,頓了一會兒,“但大伙兒都信‘水’。”
不知那是他從父親口里聽來,還是自己閑時的琢磨,仇落訴說著:“沒有規矩、沒有師承、沒有武學,統合不到一起,但可以有共信的東西——在水上的人總更信神、更信命一點,所以,雖然沒法用一個圈把大伙兒都圈起來,但可以有那么一個點,讓每個人都直接連到這個點上。”
要不是手臂被縛住,他肯定是要比劃起來——裴液覺得他下意識已經那樣做了,因為他咬牙嘶了一聲,是牽扯到了脫臼的胳膊。
“所以,所以,有的人是想有了水君會有些好處,有的人就是覺得聚起來些好,更多的其實也未必有什么目的,只是因為真的信……敬水信命,是我們古來的傳統。”
裴液想了一會兒:“你剛剛說‘三塢圍捕,走脫了大龍’,那是什么事情?”
“哦,那是一個月前了。”仇落微怔一下,“近日來也就這兩次大動作……那回其實我不清楚在找什么,雁塢、藏花塢、魁塢,雁塢做的是外圍的輔助,我離得很遠……父親那次很嚴肅地跟我說很危險,讓我不要去。”
“但我還是偷偷去邊上看了看。”他小聲道。
“你父親那次跟你說危險,這次倒允你參與嗎?”
仇落一怔:“也是啊,水主都已經這么危險了。”
“能說說嗎,那次是怎么回事?”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仇落回憶著,“那天深夜里全是火把,曲湖本來就不大,五百條船團團圍著,不停有呼聲和哨子。當時我還想,就算真有什么危險的東西,那肯定里面也先有動靜,我到時再走也來得及……但到了最后也什么都沒看見,只聽說藏花塢好像死了兩位堂主,然后那夜就這么過去了。”
“你覺得,那‘大龍’是什么?會是水主嗎?”
“沒、沒吧,其實‘大龍’是水上人的習語,我們好拿水貨來做譬喻,像蝦米、小魚、肥鯰……大龍是最高的稱謂了。”
裴液微愣:“這誰能聽懂說的是什么?”
仇落笑:“用代稱就是為了不令外人聽懂啊。”
“唔。”
裴液沒再說話,他把水主支走的時候,就知道這艘小船一定會被注意,張中丞說,你想辦法登上大船,裴液覺得自己這個辦法雖然激進了些,但還是達成了目的。
他一無所知地進入對方腹地,在考慮的事情無非有三:蜃城的做法,蜃城的目的,以及雍戟的位置。
裴液什么都不知道,但這里弄出這么大的陣仗實打實的,所謂饗宴水主、水君登位,肉眼瞧來都是蜃城極重視的事情,也幾乎是唯一在做的事情,所以他所關心的三件事,在這里多半是合為一體。
或者至少會在今夜合為一體。
因為一共只有兩位水主,有一位在雁塢下轄現身了,消失的四十條船勾勒出了它的蹤跡,但它一個轉折消失了,至今沒來吞食大船下真正的香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