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完隆圣帝的話,徐平垂在身側的手突然一松,拳頭也重新攤開。
這番話像塊巨石砸進心湖,泛起的漣漪久久不散。萬峰嶺一戰定南境歸屬,本已是匪夷所思,竟還傾囊相授為君之道。
明明自己前一刻才掀了棋盤,字字句句都透著反骨,這帝王心思,當真比塞外的霧靄還要難測……
抬眼時,徐平撞見隆圣帝那雙無比深邃的眼眸,緩緩又低下頭去。他不明白,不明白皇帝為何會與自己說這些,更不明白皇帝為何會如此縱容自己。便是這樣的舉動,更讓他心意難安。
察覺到對方情緒到變幻,隆圣帝指尖摩挲著杯沿,溫熱的茶水在杯中晃出細碎漣漪。“你很聰明,但有些心思不是正道。
之所以來此,無非是懷揣著兩處心思。其一嘛,伯父顧念舊情,不會真的殺了你,讓你父親絕后。其二,西邊戰事吃緊,你篤定伯父不會徹底與你父親翻臉,亦或是說全面開戰。
這是你此來的底氣,也是在試探皇伯父的底線,對嗎?”
徐平喉結滾動,終究是沒有反駁。
瞧著對方這般模樣,隆圣帝輕笑一聲,笑聲里帶著幾分感嘆,還有幾分無奈。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沾了些嘴角未干的血跡,卻是渾然不覺。“這龍椅啊,究竟如何才坐得安穩?
夜里聽著宮墻根的蟲鳴,皇伯父都要想著明日朝會上誰要遞參本,哪個藩王侯爺又在私下囤糧,暗通款曲。
伯父與你說過,為君者,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
即為九五之尊,本就無需在意你是否有謀反之心,即便你有謀反之心,你又能為伯父做些什么?這才是御下的根源所在。”說話間,他緩步走到殿中,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梁東輿圖上。“也正因為你一身反骨,正因為你迫切想要打破身為棋子的困局,所以你竭盡所能,不遺余力的拿下岳州。
于你而言,你有了立身之地。與皇伯父而言,你替大周打下了梁東。
所以你有沒有逆反之心重要嗎?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你提供了足夠的價值,也是皇伯父一直容忍你的緣由。”
“您曾與我說過,身為棋子,就該有棋子的覺悟。所以,即便我觸動了您的底線,您也會根據這枚棋子的重要性選擇下一步。”徐平站起身來,走到隆圣帝的身旁。“若是我沒有給您提供相應的價值,興許一早就被困死在神京城里了。對嗎?”
“這天下何其之大,遠不是靠伯父一人就能撐下去的。”隆圣帝回過頭來,含笑的拍了拍徐平的背脊。“太子性軟,耳根也淺。他多謀卻少絕,擅智卻寡威。這樣的性子,將來如何能守得住大周的江山社稷?
皇伯父初登大寶之際,大周何其羸弱。我用了近二十年,才將千瘡百孔的大周得以穩定下來。若是伯父還能再活二十年……不,只要十年……”話到此處,隆圣帝目光炯炯,疲憊的臉頰上龍相盡顯。“我大周必當一統六國!”
此話徐平默然。他能聽出對方并不是虛張聲勢,更不是好大喜功。以其文韜武略,興許真能橫掃六合。
未等徐平接話,隆圣帝卻突然開口。這聲音很輕,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凝固,“當年的有些事情,伯父也很后悔,九泉之下更是無顏面見列位先帝。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總覺祖宗怒斥,父皇憤慨。他們怪朕屠戮宗親,篡奪皇位,夢受千夫所指……”話到這,他轉頭看向徐平,眼神里沒了之前的威壓和氣勢,反而多了幾分暮年之人才有的疲憊。
“皇伯父為大周嘔心瀝血,即便它朝駕鶴西去,列為先帝也斷無怨言。”徐平第一次見到皇帝這般模樣,沒有了銳氣,沒有了君威,只有滿眼的遺憾。
聽聞此言,隆圣帝微微搖頭。他踱步走到窗前,不禁舉頭望月。“你以為朕是在教你為君之道嗎?不!朕是在教你怎么活下去,怎么讓大周得以長存。這天下可以不姓紀,但它必須是咱們周人的天下!”
徐平心頭一震,他從未想過,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會將身后事謀劃到這般地步。即便養虎為患,他也要讓周人立身定邦嗎?
“咱們周人可以窮,可以苦,但絕不能沒有血性。”隆圣帝緊握雙拳,不自覺間竟將窗檐當場捏碎。“還記得你率兵屠殺元武使隊嗎?朕若是你,會將除武成道和白敬安之外的人斬盡殺絕!天下間,沒有人可以欺辱我大周百姓。
知道寧毅為何明知會死,明知朕欲鏟除武成王府,他卻依舊沒有轉投元武嗎?”未等徐平接話,隆圣帝便轉過身來。“因為鍋里肉再怎么攪合,那也是咱們周人的!
所以朕今日給你這個機會!萬峰嶺一戰,你若勝了,南境便歸你。你也不再是朕的棋子,而是能與朕對弈的棋手。”說罷,他話鋒陡轉,眼神也瞬間冷了下來。“但你要記著,一旦你坐上這棋盤,咱們二人之間就再無伯侄情誼,只有君臣之道。”
:<a>https://5141e448d.xyz</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