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儀覺得父皇和天底下的父親都不太一樣。
雖然貴為一國之君,他卻有一顆憐憫之心,那時她還不太懂,這對一個帝王來說是何其難能可貴。
同樣,也是滅頂之災。
譬如父皇對她嚴厲,課業必須做到最好,卻會在她挨板子后,一邊為她上藥,然后滿眼心疼問她疼不疼。
對朝中犯錯的大臣,他同樣不忍太過苛責,往往都是小懲大戒。
但某次,因為他的縱容,某個大臣利欲熏心,正在施工的礦道塌方,百余名礦工無辜身亡。
這算是一起性質相當嚴重的事故。
燕明儀來到養心殿時,父皇坐在椅子上,竟能看出幾分寂寥,他將她抱上膝蓋,眼神空洞茫然地問道:
“明儀,父皇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燕明儀無法評判,輕輕拽住他衣袍一角,板著小臉嚴肅認真地回答:“父皇是最好的父皇。”
盡管她覺得有些時候他太過心慈手軟,不過沒關系,這并不影響父皇在她心中的形象。
更何況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但父皇只是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嘆息,久到燈燭爆出一聲噼啪聲響,他才恍然回神:“回去歇息吧。”
此后父皇愈發兢兢業業,好似頭頂懸著一把巨劍,隨時都會落下。
他像一把緊繃的弦,因為無法苛責別人,所以只能嚴格要求自已,燕明儀看在眼里,默默心想:
她要快點長大,才能保護父皇。
某次,父皇心血來潮帶著她偷偷出宮,說是要去看日出,還不許侍衛跟著,他經常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舉動。
兩人一前一后登上山頂,疲憊被拋在腦后,遼闊壯美的景色在眼底鋪陳開來。
兩人誰都沒說話,父皇靜靜望著,眼底情緒是她難以理解的復雜,他忽然笑著看向她:“明儀,從這里望下去,你看到了什么?”
燕明儀認認真真瞧了瞧,給出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
“萬里江山。”
父皇驀地笑了起來,然后搖了搖頭:“不,是蕓蕓眾生。”
晨光映照在他認真的臉上,這一刻他褪去那身高不可攀的龍袍,仿佛只是一個普通人,連表情都真實生動。
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可不知為何,那一幕她記了很久。
燕明儀曾問過父皇,為何會對她抱有這么大期待?
他深深望著她,緩慢地開口:“女子的一生大多像被設定好一樣,無非嫁人生子囿于后宅,可父皇希望你的未來,有更多可能。”
他忽然笑起來,語氣透著點玩笑,“當然了,如果你能改變更多女子的處境,將她們放出牢籠,去見識未曾見過的廣袤天地,那意義就更不同凡響。”
他也不是一開始就認定明儀,如果她不爭氣,他也不可能強行將她推到這個位置。
可他的這些子女中,唯有明儀最像他,她繼承了他的意志,并且有能力有魄力,他相信如果是她來當這個皇帝,能做的更好。
這話在當時看來,無疑是驚世駭俗的。
可燕明儀聽得認真,并且記在了心里。
可父皇終究沒有看到那一幕,他死的猝不及防。
表面上,他死在了自已兒子手里,可燕明儀心知肚明,他死在了黨派斗爭中,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幾位大臣都參與其中。
無論是父皇那些激進的改革,還是他力排眾議想立女帝的想法,都讓很多人不滿已久。
他的對手從來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螳臂當車,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燕明儀曾問過池宴:“宮變那時,你明明遠在江州,為何會對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行動了如指掌?”
池宴唇角微抬,片刻后看了過來,意味不明地道:“臣若說,是做了個夢,不知陛下信不信?”
燕明儀顯然不信,嘴角輕撇:“不想說就算了,拿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敷衍朕。”
她也沒追問,想來他有自已的法子。
池宴斂下眸,卻有些失神,眼眸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