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院深處,銅鳩杖頭絞著白帛,在枯槐上轉完最后一圈。
“咔——”
頸骨折斷的脆響被風雪揉碎,輕得像折了根冰棱。劉楊的頭顱軟軟垂下,毒血順著嘴角滴落,在雪面燙出細小的黑洞,旋即被飄絮填平,仿佛從未破皮。
耿純松手,銅鳩“當”地一聲撞在樹干,滾進雪里,像枚棄子。
他沒有像上一回那樣抱尸痛哭,也沒有立即喊人入棺,而是單膝跪在血溝邊緣,伸手替劉楊闔上半睜的眼皮——指尖被雪擦得冰涼,卻仍感到眼珠底下一絲余溫,像燙手的悔意。
“舅,”他低聲道,“路窄,別回頭。”
身后腳步踏雪,親兵隊長提弩而至,聲音壓得比雪還低:“將軍,外堂還剩七個私兵,東廊火起,再拖就封門了。”
耿純點頭,卻不起身。他解下自己鶴氅,覆在劉楊臉上——白布蓋臉,是為“遮冥燈”,免得亡魂認路歸來。
隨后才起身,把剩余白帛纏回自己左臂,血凍成硬殼,像一副朱紅甲片。
“留三個人,把尸體抬進黑棺。”
“不留活口?”
“留一個。”耿純回頭,目光穿過雪幕,落在西廊角門,“留一個回去報喪,就說——真定王醉后暴斃,外甥扶靈,痛哭失聲。”
隊長領命而去。
耿純獨自往雪院外行,每一步都在抹平腳印:倒踩一步,斜踏半步,借風掩痕。
他臂上白帛被風撕得獵獵作響,像一面小旗,替死者招魂,也替自己引路。
府門口,吳漢按刀而立,身后一排弩手張弦待放。
耿純抬手示意“收兵”,聲音沙啞卻平靜:“事了,別放箭,留一個送信。”
吳漢瞅他臂上血帛,欲言又止,最終只道:“老夫人還在街口車里,哭昏過去兩次。”
耿純“嗯”了一聲,擦肩而過,步子沒停。
他不敢停——一停,就會聽見母親哭喊“我娘家沒啦”,也會聽見劉楊最后那句“手別抖……舅舅……不疼”。
風雪把兩種聲音攪在一起,像兩把鈍刀,來回鋸他的耳膜。
街口,馬車被弩手圍成半月。
耿母披雪而坐,懷里抱著半截斷鳩杖,眼淚在胡須上結滿冰碴。
她看見兒子,卻未像前次那樣撲打,只是抬手,用拐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心,最后指了指遠處漸漸被雪填平的棺轍。
三個動作,耗盡力氣,老人頭一歪,再次暈厥。
耿純跪地叩首,雪沒至腰。
這一次,他沒喊“娘”,也沒說“完工”,只是把臂上血帛解下,疊成方勝,塞進母親袖中——
那是劉楊的血,也是他的;
讓母親醒來時摸得到,卻不必再看。
雪越下越大,棺車早已出津陽門。
新雪填舊轍,像老天親手按下“抹除”。
耿純起身,回望空街,忽然想起壽堂里那面“壽比南山”的赤金匾——
匾上血點被雪一蓋,成了暗紅冰花,遠遠瞧去,倒像一瓣瓣凋零的梅花。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成黑水,輕聲道:
“來年春旱,這血梅長不出果子。”
說罷翻身上馬,逆風而去。
身后,銅鳩杖頭仍卡在枯槐下,被雪一層層掩埋,像一枚永不發芽的銅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