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顯,其實不過只是一僥幸得了幾分福緣的山間道人。
沒有什么所謂的王霸之才,也沒有所謂的王霸心性。
猶記得在這一切最開始時,他只是覺得這人間實在是太苦了。
是的,太苦了。
早在當年他年輕時第一次下山,聽說看到某個世族權貴子弟當著一家老幼的面,凌辱了一名少女,又在那戶人家怒而反抗下,一念屠盡那戶人家滿門后,踏著遍地尸骸、血水揚長而去。
他就覺得這世道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后來遭遇山匪,他本想趁此機會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就在他即將出手的那一刻,某個強者突然跳了出來。
那一刻,他才明白過來。
原來這世上哪有什么匪
不過是某些存在太過貪婪,以致于他們明著去搶天下黎庶那一身膏脂還不夠,還要在暗地里再搶一遍!
此般嘴臉,當真不如豬狗!
而這些,于張顯那一路行來所見之慘事而言,不過是只鱗片爪罷了。
可偏偏這一切,那高懸于頂俯瞰蒼生的老天卻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般。
祂任由這人間泛起苦海、任由這些人魔將一地一域化作修羅鬼蜮!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一顆大逆不道的種子就在他心底種下了。
‘既然這個天不管,那就換個天!’
蒼天不行,那就換黃天!
那高居金鑾的至尊不行,那就他來!
終有一日,他要這天下蒼生挺直脊梁、人人如龍!
而不是一如過往的無數年,盡皆沉默無聲、卑微如螻蟻草芥、匍匐如待宰之豬狗!
所以一言以蔽之,對于當初借北海龍族擅動天象的機會水淹七州,張顯從來沒有后悔過。
在他看來,與其讓那些人繼續渾渾噩噩地選擇忍耐,還不如逼他們一逼!
縱然那一場潑天大水之下,七州盡皆澤國、入目盡皆浮尸,極盡慘烈。
可只要能因此能將剩下那些人喚醒,讓他們拿起手上的刀兵,向這個天下尋上一個公道。
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而事實上,后來的結果也證明了張顯是對的。
太康六十年,那一聲‘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怒吼。
這些曾經被那些天生貴種視作豬狗的螻蟻草芥們,第一次讓他們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盡管只是做出一定的妥協退讓,可這對于以黎庶黔首為基礎的黃天道而言,這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勝利與榮耀。
就連張顯這個大賢良師一度也有過得意與自滿。
直到那位燕國公有如彗星一般崛起,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短短時日,從一介凡俗問鼎上三境,誅始畢、平草原。
以致于連驚才絕艷、當世天驕這些贊譽放在這個年輕后輩身上,都顯得蒼白無力。
至于后來青州黃天軍北上一戰,他只是對他那個親傳弟子程元義感到惋惜,本身卻沒有多少惡感。
而這也就促成了前些日子兩人的那一場臨陣會面的短暫論道。
回來之后,他就一直在回味韓紹的那句。
‘讓心欲成龍者,有成龍的機會。’
‘讓心慕安寧者,得享安寧。’
‘這便是孤信奉的天道,便是孤所要踐行的人道,便是孤所理解的天理人情!’
道觀大殿之內。
趺坐草編蒲團之上的張顯,驀然長嘆自語道。
“莫不是……老道真的錯了”
聽到張顯這聲突如其來地感慨,一旁同坐的張繼、張宗霍然抬首。
曾經的黃天道三道主,如今的人公將軍張宗忍不住道。
“大兄貴為大賢良師、天公將軍,為億萬弟子、信眾所仰,如何有錯如何能錯”
他們三兄弟既有血脈同胞之親,又有多年同道之情。
在他們眼中他們的大兄,世人敬仰之大賢良師,自然不可能有錯。
而這‘如何能錯’更是一語雙關。
張顯一愣,隨即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