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乃此子胸中丘壑太深,眼中世相太透,史事讀多,則心中難免有悲涼意,此之謂聰徹早哀,洞明先傷,才雖足佩,然恐非永年之兆。”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王揚《莫愁新樂》云‘當年拼卻醉顏紅’,《綠林山曲水聯句》中又有‘同來多不復’之句,《王孝伯誄》言:‘鶴氅委塵兮,遺卷留香’、‘清流斷絕兮,濁浪湯湯’,如今觀之,皆詩讖也......”
學堂內,一老儒手執書卷,正給弟子們講學,講到一處忽然停住,久久不言。眾生問其故,答曰:“我方才所論有誤。若王君在,此處當有駁詰,今寂無回響,再無人指謬矣......罷了,罷了。”
老儒把書一扔,罷課出門。
書齋里,一學子奮筆疾書,請朝廷剿滅蠻部,為衣冠復仇。寫到“瑯琊貴子,絕學葬入蠻煙里;江左英才,孤魂歸向楚云間”一句時懸筆恍惚
他曾經寫過一篇頗有名氣的長文,名為《綢(籌)糧釋論》,那時為生者辯誣,斗志昂揚,可謂一戰成名;如今替死者伸冤,血氣激發,不眠不休,恨不得親眼見大軍殺盡蠻部!
可現在想想,便是殺盡了又能怎樣?
縱屠萬人,不贖一魄;血染蠻荒,終難招魂。
斯人已去,夫復何言
墨滴無聲地落在紙上,暈開一片灰暗的濕痕。
大宅內,一書生正閉目誦《王師尚書學筆錄》,至某處遺忘,開書檢視,記完后忽然蔑見案上小鼎,上刻“壽考天地,百祥臻侍”八字。他呆視半晌,突然拿起折扇,憤然一擊!
鼎墜于地。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鼎上“壽考”二字,扭如哭相。
酒樓上,一個中年人手持酒杯,正與好友侃侃而談:
“王揚當時說的時候我沒駁他,為什么?因為我覺得他立說不易,不忍折他羽翼。但論學結束之后,我問了他一句話,就一句話——敢不敢和我論《尚書·禹貢篇》!當時就把他震住了!那個臉色呦,都不敢搭話。
不是我亂說啊!他是一句話都沒敢說!向我打了個手勢,便匆匆逃走!在場很多人看見了。
為什么不敢答?就是因為他知道,他整個立論的漏洞,就在《禹貢篇》上!所以根本不敢和我論!不過我也不貶低他,該說不說,王揚這個人,學問還是相當不錯的,訓詁學這一塊有獨到之處,和我在伯仲之間吧。義理上就差得有些多了。
這個人想當然的東西太多,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不敢接我的話。其實如果是一般的問題,他隨便論一論,揚揚名,我都不會指出來。但這個問題不一樣,說《古文尚書》是偽書,開玩笑,他人是偽的《古文尚書》都不可能是偽的!非毀圣賢典謨,天能饒他?所以才有了這次禍事,也算死得其所——”
砰!
門被踹開。
宗測站在門口,掃視全屋。
屋中一共三人,立即呵斥,宗測冷笑數聲:
“使斯人歿,令此輩存,天道寧論!”
三人正要開罵,宗測也不多說,上去就打!
劉昭的兩個弟子聽著隔壁噼里哐啷,恨不得立即過去助拳,可他們素來知道老師規矩,見老師一臉冰霜,都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