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監
少年穿過長長的巖道廊廡,來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環繞著石砌的鑄煉房四周,仿佛連空氣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門罅里透著逼人的旱勁。放眼東海三大鑄號,“白日流影城”算是字號新的,不過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講規矩:此間的鑄劍場非是梁壁打通、喧嘩吵雜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獨立的石造大院,遠近都不挨一處。
一位師傅開爐,得有八九名學徒伺候,起爐、燒料、敷土、鍛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應,每道工序還須看準時辰下手,以免劍器沾染陰邪穢氣,至為不祥。
學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從燒炭生火一路層層歷練,聽任房里的師傅支使教訓,過了淬磨這關便算登堂入室,具備正式拜師的資格。這一折騰,少則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著空氣里炙人的滾熱,沿曲折的巖道走過了器作監十一座鑄房,來到最末尾的“辰”字號,額上居然滴汗也無,仿佛一切再自然不過。推開厚重的大門,鍛打鐵胎、紅炭嗶剝的聲響驟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氣,整整漿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過高檻。
“媽巴羔子!你誰呀你……”精赤著上身的學徒兇霸霸回頭,突然睜大眼:
“耿照?”
被稱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銅色的黝黑肌膚一襯,倍顯精神。
“別嚷嚷,按規矩來。當心惱了狗叔。”話雖如此,眾學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窩蜂擠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滿臉艷羨;有的猛撲上來擰頭扭臂,親熱得不得了。
“都來瞧欸,執敬司的大紅人!”
“才兩月不見,變了個人樣啊!”
“給俺們說說,都長了啥見識?”
“見識?見識個屁!”當先那名學徒大笑:
“咋久不回,準是搭上了姑娘!”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蹭,手腳都沒閑著,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個頭不高,人單勢孤,能是這群虎狼少壯的敵手?眨眼陷入十幾只古銅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挾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掙脫不出,呲牙亂叫一氣。
“吵什么吵!”
驀地一聲斷喝,眾學徒噤若寒蟬,個個如中定身咒,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黃面鼠須的矮小老人負手而出,尖聲道:“這是我辰字號房里的規矩?執敬司的關條在哪兒?誰放人進來的?”嘴里罵著徒弟,一雙細眼卻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還是別人,而非自己。學徒們簌簌發抖,沒敢抬頭回話。
耿照定了定神,自夾層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對印黃柬,雙手恭恭敬敬捧過。“弟子奉執敬司二總管的吩咐,往斷腸湖一趟,行前要往長生園去會兒,請狗叔多關照。”
狗叔一瞥關條,抬頭“唔”了一聲,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好看。執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樞,關條不過是王侯府里的排場而已,打著二總管的字號辦事,城里誰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幾眼,閑氣似未出盡,轉頭大吼:“都給老子干活去!回頭我一個一個驗,哪只王八羔過不了關的,小心他一雙腿子!”眾人如獲大赦,立時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