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想起當夜,琴魔曾經如是說。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老人嘶啞的聲音仿佛又回蕩在耳邊:
“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
(給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么?)
橫疏影見他怔然無語,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繼續伏案振筆,偶爾伸手翻看卷宗,鬢邊幾綹發絲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頰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澤,肌香溫潤,襯得膚如凝脂,幾乎讓人想輕捏一把,再將指尖湊近鼻端,細細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無從揣測,益發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隨意說笑,還是真看破了手腳。僵持片刻,仍是橫疏影先開了口:“我猜,魏無音前輩在把刀交給你的時候,也讓你發了毒誓,不可輕易將秘密說與他人知曉,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賬目,隨手又攤開了另一本,匆匆瀏覽兩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聲喃喃道:“這是誰寫的腳注?一筆狗爬字!”筆往硯上一擱,支頤細讀起來,一邊屈著玉指輕叩桌面:“研些朱墨來。會弄罷?”
耿照在堂前見過鐘陽等伺候筆墨,連忙另起一方新硯,取出呈在錦盒里的填金騰龍朱砂墨,注水細研;又從筆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筆洗中潤過,擱在硯旁備用。
橫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貢墨,每半兩要價紋銀十兩,墨條的身價竟是等重白銀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書迭滿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條,有時遇著節慶、大比、召盟集會等城中大事,所費尤甚于此。
她拈筆蘸朱,就著簿紙疾書起來,細縷半袖的寬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鶴頸般的雪白腕子,筆跡雖然娟秀柔媚,咬著唇低頭振腕的模樣倒有幾分火氣。看來這文簿的主人處事馬虎,著實觸犯了二總管的逆鱗,朱筆所批肯定沒有好話,說不定明天還要喚來責罵處罰。
耿照是頭一次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看見如此模樣的二總管,忽覺她連生著悶氣的樣子都十分可愛,一點都沒有平日的迫人威儀,反而像是待在閨閣里細語叨念著日常瑣事的鄰家姊姊。幼時總盼著她帶糕餅糖果來長生園、與他一邊吃一邊說話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罵,也就是一句話而已,又何必問我“是不是”、“好不好”?”念頭一起,一股久違的親切之感油然而生。遲疑片刻,小心道:
“琴魔前輩臨終前,是將赤眼刀交給了我。”
“我就說嘛!”橫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來,旋又低頭繼續辦公,仿佛此事無關緊要,也只能夠邊寫邊聊。“是了,琴魔魏無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滅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說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難的部分一說出口,耿照壓力頓輕,眼見橫疏影并未積極追問,益發覺得安心,點頭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殺人也是。我親眼見過,這倒是不假。”便將魏無音曾經說過的,關于妖刀的特征、性質、附身條件及因應之道說了一遍。
他天生謹慎,對于“奪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紅霞中毒失貞一節始終小心回避,不露口風,對魏無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說著說著,橫疏影不覺停筆側首,咬著豐潤的唇珠靜靜聆聽,始終不發一語。
待耿照說完,她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個大麻煩。”眼中卻無責備之意,眸光盈盈,無奈里依稀有幾分愛憐橫溢,像是姊姊看著搗蛋闖禍的幼弟、既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耿照心中怦然一動,又多生出幾分親近之感,低聲道:“小人知錯。”
橫疏影不禁莞爾。
“你哪里知錯了?還想著要算計我呢!有沒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無音臨死之前,把這么重要的訊息托付給你,自是希望全東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教妖刀殺了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