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個小結實,寡言、木訥,不善交際,就連長年待在洪爐邊所造就的黝黑肌膚等特質,都像極了鑄煉房里打鐵的粗魯匠人--這恰恰是執敬司那些出身大戶的權貴少年們最最看不起的類型。
而長孫日九的情況則比耿照更加凄涼。
他進流影城第一天,往織造司領取衣袍鞋襪時,辦事的老差員只瞥了一眼,劈頭扔來兩件單衣、兩件外袍、兩件褲子……從頭到腳,什么都是兩件兩件的扔。
“自本城有“執敬司”以來,沒用過你這樣的貨色。”老差員乜著他哼笑:“勞您小爺的駕,自個兒把兩件縫成一件罷。多了一件的料頭,沒準能把您的龍體給塞進去!”領他前來的執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廳堂里投來無數輕蔑目光。據說日九也跟著呵呵傻笑,將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懷里,什么話也沒說。
這個笑話流傳許久,每當有新人來就會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兩個月內,已在不同場合、不同人嘴里聽過不下十遍。
“后來,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問。
“花錢買呀!”日九聳肩一笑,模樣滿不在乎。“我娘給我帶了一百五十兩進流影城,不到三個月就花光了,我還嫌花得不夠快哩!等他們確定我里外一個子兒都沒有,找了個借口吊起來狠打一頓,往后就安生啦!誰也沒再打過我的主意。”
長孫日九在執敬司沒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對瞇起的鳳眼幾乎不見眼瞳,不管什么時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背還得踩小馬扎子,稍微跑得遠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去掉了半條命。
武的不行,長孫倒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打算盤。每月前堂關帳前,長孫總會消失幾天,然后才又紅光滿面的出現,問他去了哪兒,也只是神神秘秘笑著,絕口不提內情。
關于此人的來歷,眾人都說不清。他自稱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諸侯、窮山國長孫氏出身,說話卻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任誰聽來都像是瞎扯的鬼話。他的名兒里似有個旭字,執敬司的老人故意戲耍,將“旭”拆成日九,當作綽號叫著玩兒;“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發音,與“入狗”無異。
耿照弄懂后頗為不豫,倒是長孫本人一點也不在意。
“人家說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聳了聳肩。“在這兒討生活一點不難,遇到什么事解決不了的,一律說“小人知錯”。他們愛干什么就隨他們去,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寒夜料峭,兩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壺傳來傳去,不覺喝完小半壺。
“對不起。”過了許久,耿照低聲道。
“啊?”長孫日九接過陶壺,愣了片刻會過意來,擺了擺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煩,幾時還看黃歷挑日子?說白了,二總管派你去斷腸湖那種好地方,你竟敢夜不歸營,聽說帶了幾個漂亮小妞回城,還擺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這般轟轟烈烈,我們只能在這兒窮嚼蛆。別說文景同,我都想找點什么事兒,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苦笑。
長孫一把搶過陶壺,笑得不懷好意。
“別想白喝,這酒里我動了手腳。”他手搖溺壺,說得一本正經,扭動的大白被筒活像條胖毛蟲。“本山人只消念個咒,尊駕滿肚子好酒即刻變回原形。我尿足了兩天才有這么一大壺,你小子可別糟蹋啦。”
耿照抱著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沒怎么蓄力,仍揍得長孫弓成了一只活餃子。月下兩人各自彎腰,咬牙不敢發出聲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渾身大顫。
最后,耿照還是把在水月停軒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連其后遇上胡彥之、兩人攜手制服萬劫一事也未曾遺漏;除了在紅螺峪里與染紅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說是交代得最為詳盡的一次,較橫疏影的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孫日九邊喝邊聽,不知不覺干掉了一整壺,嘖嘖稱奇,片刻才道:“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難怪你小子發惡夢。”
長孫猜錯了,耿照想。盡管睡得很晚,其實他一夜無夢。
想著想著,面色不覺凝肅,望向遠方漸漸浮白的山棱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