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兩端有門,分列于兩側的靠墻長臥鋪,一側從前門延伸到后門來,另一側卻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門之前便收了邊,留下一個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間來,原本是想擺些桌椅之類的物事;后來約莫住得擠了,便將六條破舊板凳并在一塊兒,勉強又架出一張低矮不平的“床”來。
耿照年資既淺,與另一名弟子擠在板凳床上同睡,兩個多月來也漸漸習慣。
板凳床挨著墻,離地又近,透著一股陰冷的霉味。夜里無論是誰起床解手都得經過,有時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碰著板凳腳,那些個年長的弟子抬腳便是一踹,啐痰咒罵。剛調到前堂時,耿照經常在睡夢中驚醒,然后睜著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發惡夢啦?”背后一陣低聲咕噥,輕微的震動透背而來,恍若囈語。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間十分狹小,兩人均是枕臂貼背、側臥而眠,并無搖頭轉身的余裕,悄聲道:“沒……沒有。”那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也不知是誰被吵醒了,啞著嗓子低吼道:“肏他媽的日九!你再給老子吠一聲試試!”呼的一聲扔來一樣物事,似是鞋襪外衣之類。
寢室雖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猶寒,窗牖多半閉起擋風,那人稍一嚷嚷,滿屋的人倒醒了三兩成,紛紛咒罵:“吵什么吵!還給不給人睡覺?”起頭的那人被風一吹,腦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廝搗亂!你們啰唆什么!”
睡在前門邊上的鮑昶是執敬司的老人,是這間庚寅房里年紀最長、職級最高的弟子,大伙兒都說內堂早傳出風聲,說他今年有機會能升上“行走”一職,像何煦、鐘陽他們一樣跟在二總管身邊辦差,都對他巴結再三,言聽計從。
鮑昶揉著眼睛披衣坐起,也不點燈,隔著滿室的漆黑,遠遠叫道:“好了,都給我閉嘴。不睡的,通通給我出去數星斗,數清了再回來睡!”眾人這才噤聲。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喚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鎮的仕紳之子,有個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來流影城聽差,所圖不過資歷而已,只消在執敬司待上一年半載,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將來不管進京考武舉,或托乃叔在軍中謀職,都與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撐腰,整間寢房里只有他不怕鮑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罷休。
鮑昶蹙起眉頭,猶豫不過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們倆都出去。”眾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會同日九說話,那兩人原是一掛的。”
文景同聽他當機立斷,同時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氣頓時餒了,惡狠狠地撂話:“長孫胖子,再讓老子聽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頭蒙被,故意大噴鼻息,周圍無不皺眉。
耿照還待分辯,被喚作“日九”、“長孫胖子”的弟子已擁被起身,裹著棉被的身軀更顯臃腫,趿著一雙陳舊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開門簾,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門。
耿照嘆了口氣,跟著披衣行出。
他雙目漸漸習慣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內明亮。見長孫日九裹著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樹坐下,活像是一條大胖白蠶,不覺失笑,信步走到他身邊坐下,并肩仰觀星斗。
“還發惡夢?”日九變戲法兒似的從樹影里摸出一個溺壺,仰頭便飲。
耿照瞪大眼睛,見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幾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兒下一遞,撲面竟是一陣甜糯的米酒香。
“哪兒來的酒?”他不假思索,順手接過灌了一口,只覺甘甜香滑,極是順喉,酒味卻不甚強烈。就著月色一瞧,壺中所盛濃如豆乳,色澤細白,又與山下酒鋪常見的白酎燒酒不同。
日九瞇著小眼睛聳肩一笑,拎過溺壺就口。
“喝你的罷!管這么多做甚?”過了一會兒,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獵戶自釀的,說是用糯米蒸熟了,摻幾味炮制過的熟果做曲。滋味還不壞罷?小心點喝,別以為沒啥酒味兒,后勁可厲害得很。”
橫疏影遴選所部的標準相當嚴格,除了家世背景,讀書寫字、騎射武藝等自不在話下,還須生得昂藏挺拔,儀表堂堂,絲毫不遜于指劍奇宮的擇徒條件。放眼當今執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標準的,只有耿照與長孫日九。
耿照雖有張天生的娃娃臉,可萬萬稱不上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