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熱氣蒸騰,不復那種白煙飛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廝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內里投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眾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著汗濕的短褐單衣搧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光影之間涂布著戰后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里并排著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槨,槽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熏烤之后,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并不覺得炙熱,石制的槨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廝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著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么?”
小廝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眾雜役大樂,哄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嘗得起么?我呸!”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別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勺,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走到砧臺前,向著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兒都盼著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僂。打扮與其余廚工并無不同:汗濕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虬起一綹一綹的肌肉線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頭”,來歷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只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為城主掌勺,獨孤天威一吃成癮,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隨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并未注意埋頭烹飪的師傅。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認得了這位名聞遐邇的“老泉頭”。
呼老泉將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只見他生得深目高顴、鼻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色,披散的頭發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梅干,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許出自西境。
耿照終于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于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為塵埃,央土殘破,百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絕不令其速死,可見仇恨之烈。若無圣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